还有那些投河殉国、英勇守陵的百姓们,他们都曾有过鲜明多彩的生活。
有的曾是木匠工坊里的老师傅,持墨斗弹线,一旁徒弟扶木凿榫卯,传承着斗拱飞檐的智慧。
有的在市井书坊排拣活字,在染坊浸染布料,在磁窑烧制精美的瓷器,在铁器铺里锻造金银铜铁。
有的是郎中,在医馆晨光中三指搭脉,向碾药学徒教授望闻问切的古法。
有的是绣娘,在绣坊窗前引线穿针,彩线缀绫罗,花鸟鱼虫出于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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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千千万万可爱可敬的人啊,他们捍卫的不是皇宫里的龙椅,不是太庙中的牌位。奋不顾身,只为给一个惨遭涂炭的道理,竖起最后的防线。
那道理叫礼仪廉耻,叫信义千秋;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叫“士可杀,不可辱“;叫生而为人,光明磊落;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现在,轮到她了。
萨布素的弯刀再次劈来,势如奔雷。周瑛以攻代守,迎着刀光纵身跃起,将全身的力气、未尽的生命、所有的领悟,尽数灌入手中的祖传宝刀,向前挥去。
她要为那些以身殉道者,争一口万古长存的正气;用满腔热血,为名为华夏的卷轴续上承前启后的一笔。
马刀狠狠劈断冷月刀,断掉的刀身翻滚坠落,插入明楼下的湿土,微微震动,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哀鸣。
下一刻,萨布素的刀锋像滚烫的烙铁穿透了周瑛的胸口。
刹那间万籁俱寂。
萨布素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也终于看清了眼前敌人的面容,惊讶地认出这满脸血污的明将竟是前日在长安街上,降奴用来献媚讨好他的民女!
他百思不解,当时慌张怯懦的弱女子,怎会翻做坚韧勇猛、殊死相搏的战士?
巨大的疑惑令他怔愣。
周瑛异常清醒镇定,强忍剧痛,果断伸出双手死死抱住萨布素的臂膀,拖着他一起从高高的明楼坠落。
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萨布素惊慌失措的惨嚎。
周瑛望着苍茫的紫金山,望着雨幕中依旧矗立的孝陵殿宇,微笑着奔向了属于她的圆满。
此时田子兴等人均已战死,田文琼身负数创强撑御敌。见周瑛与萨布素一同坠楼,他惊叫着转身扑过去。
“瑛娘!”
两把利剑一齐穿透他的背心,他扑倒在城砖上,视线穿越雨幕,牢牢系在爱妻倒在泥土中的身影上,嘴角溢出鲜血,手臂无力垂落,停止了呼吸。
周瑛的意识被粉身碎骨般的剧痛唤醒,发现自己只剩左臂还能动弹。她用手肘死死撑着地面支起上身,胸口的贯穿伤血如泉涌,在身下铺成红毯。腰部以下失去知觉,断裂的双腿露出白骨,凄惨模样犹如丢弃的报废玩偶。
楼上的战斗停止了。
多铎在侍卫簇拥下走向明楼。
周瑛的视野模糊,只看到一片黑影逼近,她抓起身侧湿润的泥沙,拼尽最后的力气掷向敌人。
清军们明知她已是油尽灯枯的废人,却难消戒惧,随着她投掷泥沙的手势一惊一乍,没人敢贸然上前。
多铎瞥了一眼旁边头骨爆裂,脑浆涂地的萨布素,他脸上仍保持着惊恐与疑惑的表情。
周瑛胸前的布甲破碎,众人清晰地辨认出她的性别。
清军们不由自主发出低徊的惊叹。
多铎脸上的惊异很快转为阴沉。他没有躲避那些溅到衣袍上的泥沙,静默端详这个奇女子。她脸上满是血污泥沙,即便在濒死之际双眼仍透着不屈的光芒,像燃到最后一刻的火星。
周瑛很快力竭,仰面瘫倒,雨水不断落在她的脸上、唇边,已不再寒冷。
她望着天空中翻滚的乌云,望着不断坠落的雨丝,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多铎盯着她的尸体,沉默许久,低喃:“想不到汉人的女子都这般英勇。”
这句话轻得像雨点,却透出难以掩饰的凝重。他隐隐担忧征服这片土地,征服这些骨头强硬的汉人,或许并非如他最初预想的那般顺利。
他拂了拂衣袍上的泥点,吩咐左右:“拟表呈送天子,请求朝廷拨款修复孝陵,遣官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