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里,花风云的怒吼早已被风撕碎,只余下粗重的喘息与骨骼捏紧的咯咯声,恨意、茫然、被命运戏耍的屈辱,在他年轻的躯壳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就在这时,一片枯叶,打着旋,轻轻落在他脚边。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微微凝滞了一瞬,花风云充血的眼抬起,看见不远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绿衣广袖,安静得仿佛从一开始就站在那儿,是树林的一部分,她背后跟着一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更添几分幽寂。
她的眼神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望着这片被激烈情感污染的天空,如同观察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是阿容。
她并非有意窥探,只是循着今日最浓烈,最扭曲情感旋流信步而至。
父与子,杀意与血缘,欺骗与绝望……这些强烈对冲的情感与因果,在她敏锐的感知中,如同黑夜里的烽火般醒目。
她读到了方才在望云楼外发生的一切,剑藏玄冰冷的值得,欧阳琳心碎的泣问,弯月揭露的残酷真相,以及最终那句毒心毒性的女人的定论。
信息如潮水般涌来,在她心中瞬间勾勒出完整的悲剧图谱。
这图谱,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冰冷。
并非同情花风云或剑藏玄,而是这种因爱生谋,因谋成恨,至亲陌路,兵刃相向的模式,让她想起了欧阳上智。
那个将人心与亲情也置于算计天平上的导师,欧阳琳的所作所为,固然有白骨灵车胁迫的无奈,但其内核,何尝不是另一种极致的,扭曲的安排与利用?为了一个目标报仇,不惜编织让父子相残的局。
只是,欧阳琳的局里,浸满了自己的血泪,而欧阳先生的局里,往往只有他人的尸骨。
花风云感受到那注视,那目光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沸腾的怨恨都显得滑稽而无力,“你看什么?!”他嘶哑地低吼,像受伤的野兽。
阿容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偏头,身后的夜月也同步歪了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映着日光。
她想起了织娘,母亲的温暖,是毫无杂质、不求回报的纯粹。而眼前这对父子,以及那个绝望的母亲,他们的情感被仇恨算计,误会和命运层层包裹扭曲,最终变成了互相伤害的刀刃。
爱……原来不止母亲给予的那一种形态。
它也可以如此疼痛,如此狰狞,如此……充满人间的杂质。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溅落的泉水,却奇异地穿透了花风云狂暴的心绪:
“他骂她毒心毒性。”
花风云一愣。
阿容继续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定理:“但下令让你杀他的人,是她。告诉他来杀你的人,也是她。让你们父子持剑相向的源头,是她。”
她顿了顿,看向花风云眼中翻腾的痛苦。
“而最痛的人,似乎也是她。”
“有趣。”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并非嘲讽,而是一种纯然的、近乎天真的困惑。人类的感情,为何能同时是蜜糖和砒霜?为何能一边亲手铸造悲剧,一边被这悲剧凌迟?
花风云被她的话语钉在原地,愤怒还在,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血缘本能的悲怆,混着对母亲复杂难言的情绪,淹没了上来。
他想起欧阳琳最后掩面哭泣离开的背影,那不仅仅是计谋被拆穿的尴尬,更是一个女人全部希望与爱情彻底崩塌的绝望。
“那我……我算什么?”花风云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迷茫,“一场笑话?一个工具?一个……错误?”
阿容沉默了片刻。夜月轻轻咕噜了一声。
“你是一段结果。”她给出了一个基于她认知的最精确答案,“由因他们的相遇、结合、分离、阴谋推导而来的,必然的结果。”
“至于错误……”她眼中似有星芒微闪,那是对复杂信息处理后的淡漠,“在我的计算里,生命的诞生本身,很少被定义为错误,定义它的,通常是诞生之后,附加其上的期望与利用。”
她的话像冰水,浇得花风云透心凉,却也奇异地让他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愤怒咆哮的复仇之子,他开始被迫面对一个更庞大、更无奈的事实:他是上一代恩怨情仇结出的果实,无论甘苦,他已然存在。
阿容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剑藏玄离开的方向,又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更远处欧阳世家盘根错节的阴影,以及阴影中那些被欲望与执念驱动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