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必亲自动手。”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山涧敲击卵石,“规则已判了漩流君死刑,刽子手便是规则的执行者,漩流君反抗,破坏的是规则执行的程序,而非规则本身。他出手,杀的是破坏执行程序的人,维护的……是他身为规则提出者的绝对权威。”
欧阳上智捻着伪装的白须,眼中闪着洞悉的光芒:“不错。他若不出手,任由漩流君杀死刽子手,甚至劫持他人,今日这六人投票的规则,就成了笑话,他素还真辛苦搭建的戏台,顷刻就要垮塌。他出手,快、准、狠,以近乎碾压的方式处决破坏者,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欣赏:“看,这就是挑战规则的下场。我不仅能制定规则,更能以超越规则执行者的力量,亲自捍卫它。我的规则,不容置疑,更不容破坏。”
“所以,那滴血,”阿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山岚,看到素还真此刻或许正静静擦拭脸颊的模样,“与其说是破杀戒的污点,不如说是……他为自己加冕的印玺。他用这滴血,宣告了自己不仅是智者,更是手握生杀予夺之力的……裁决者。”
夜月似乎感受到了话语中无形的重量,轻轻缩了缩脖子,将毛茸茸的脑袋更紧地贴在阿容颈侧。
“裁决者……”欧阳上智重复着这个词,咀嚼着其中的意味,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混杂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好一个裁决者!阿容,你看得透彻。此时的素还真,尚未经历真正的挫败,尚未被命运磨去棱角。他智计百出,算无遗策,更拥有深不可测的武学修为。他相信智慧与力量可以解决一切,相信规则应当且能够被他所定义,所掌控。这种自信……不,是这种近乎天命在我的傲气,正是他最锋利的剑,也是……”
他话锋一转,眼中锐光如匕:“……他最脆弱的罩门。”
阿容转回头,看向欧阳上智。山风掠过,吹动他雪白的伪装须发,露出其下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没有对素还真呵气成剑的惊惧,也没有对那滴血的道德评判,只有一种见到珍稀棋材般的,纯粹的兴奋与算计。
“先生想说的最后一课,便是于此吗?”阿容问,“观其锋芒,知其罩门?”
“是,也不全是。”欧阳上智的目光投向公开亭。那里,剩余的四人,闻世、女暴君、冶司徒,以及那个早已吓破胆的假一线生,正被素还真临走前无形的威压和漩流君温热的尸体震慑得鸦雀无声。原本气势汹汹的联军,此刻士气低迷,猜忌和自保的念头压过了一切。
“你看他们,”欧阳上智缓缓道,“素还真用一场投票,一次出手,便瓦解了他们的同盟,种下了恐惧与猜疑的种子。他做得干净漂亮,但,也仅此而已。”
他转向阿容,语气恢复了那种教导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展示了如何利用规则分化敌人,如何以绝对力量捍卫权威,这是术的巅峰。但他也暴露了他的逻辑:他相信规则的力量,相信智慧与武力的结合可以掌控局面,甚至……他潜意识里,或许相信自己是特别的,是能驾驭这一切而不被反噬的。”
欧阳上智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怜悯的嘲讽:“这便是年轻天才的通病,总以为自己是执棋的手,却忘了棋盘本身亦有意志,世事洪流远超个人计算。他的规则玩得越精妙,就越容易沉迷于这种掌控感;他的力量展现得越绝对,就越容易依赖这种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而依赖,便是弱点。”
“先生的意思是,”阿容若有所思,“他会渐渐习惯以规则和力量解决问题,从而……看不清规则之外的人心嬗变,或者,低估了那些不按规则行事的,纯粹的力?”
“正是。”欧阳上智颔首,“规则的缝隙,他可以弥补;正面的挑战,他可以化解。但,如果对手根本不屑于他的规则,如果局势混乱到任何规则都难以适用,如果……有某种力量,庞大混沌,非理性,如同天灾般碾压而来,他这套基于计算与控制的体系,便会遭遇真正的考验。”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更何况,他今日亲手染血,虽为护规则,却也亲手将素还真这个名字,从超然的智者,拉入了可被仇恨、可被刺杀、可被以血还血的复仇名单。那滴血,会吸引来不介意规则,只渴求鲜血的豺狼。”
山风渐疾,卷起公开亭外的尘土,亭中几人似乎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开始低声商议,收拾残局,但那份颓败与疏离感,已深植骨髓。
“所以,阿容,”欧阳上智最后道,声音混在风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寒意,“看戏,不仅要看台上的精彩,更要看台下的阴影,看戏子不知不觉染上的妆容,看他开始相信自己的角色就是真实。素还真正在登上他为自己搭建的,最高的戏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万众瞩目。但站得越高,影子拉得越长,台下看不见的角落,也就越多。”
他拍了拍手中喂完夜月的空袋,粉尘簌簌落下。
“我们该走了。戏,看完了第一幕。接下来的,会更精彩。因为……”
他看向阿容,眼中有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平静:
“很快,就会有人教他,天才的傲气,在真正古老而冰冷的世事棋盘上,是多么容易折损的东西。”
阿容默然。她肩上的夜月咕噜了一声,圆眼睛望望主人,又望望远处山道上似乎永不会散尽的,混杂着血腥与尘埃的风。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拢了拢被风吹散的辫梢,那支朴素的木簪在渐暗的天光下,泛着温润而寂寥的光。
“智者皆如此吗?”阿容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发问,又像是在回应风中未散的余音。
她看着欧阳上智挺直的背影,那苍老的伪装也掩盖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对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这笃定与方才素还真飘然离去时,那染血却依旧从容的姿态何其相似。
“因为看透了太多规则,算清了太多人心,便以为能握住命运的丝线。”她伸手,接住一片被山风卷落的枯叶,叶脉在渐暗的天光下清晰如掌纹,“却忘了自己也是局中人,那丝线或许早就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夜月在她肩头轻轻“咕”了一声,圆眼睛望着她,仿佛听懂了她话里的未尽之意。
欧阳上智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那捻着伪装胡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自信是智者的刀,”阿容继续说着,目光掠过公开亭中开始收拾残局、却掩不住彼此猜忌的那几人,“刀太利,用久了,会忘了它也能伤己。就像先生收的那些义子……”
欧阳上智广施恩惠,收纳义子,将忠诚建立在利益与恐惧的精密计算上,他相信这套方法牢不可破,因为他看透了人性的贪婪与怯懦。
可他是否看得透,当利益的天平倾斜,当恐惧被更大的恐惧覆盖,或者,当某些人心中那点微末却顽固的,超出计算的东西,比如被彻底践踏的尊严,或者一丝残存的情义被点燃时,这看似坚固的锁链,会从何处断裂?
他太相信自己编织的网,却忘了网眼再密,终究有空隙;丝线再韧,也可能从最意想不到的节点开始腐朽。
就像今日的素还真,自信能操控规则与人心于股掌,却终究被溅上了一滴无法预料,也无法轻易洗去的血,那血,或许就是命运对他过度自信的第一道细微裂痕。
而欧阳上智……阿容看着他沉稳前行,仿佛一切皆在算计之中的背影,心中那抹叹息更深了。
“他总有一日,也会输在这份自信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