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是你也看到了,药王都回天乏术,我们又能如何?”
男人长长地叹气:“预备后事吧,过阵子我们再来。把人送走,你也解脱了。”
“……你放心,我们会按照当初约定,放你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说什么解脱!我在这里蹉跎整整二十年,还怎么过正常人的生活……”阿姚哭声压抑,几乎在低吼,到了后面,哭到不能言语。
李行弱听见她将人送走,再回到房间时,手里端着木盆。
阿姚红着眼睛坐来床边,打湿帕子,擦拭她的身体。衣袍下一天比一天嶙峋,指根的手扣扳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我对你不住……”
阿姚一颗泪砸在她手背:“实话告诉你罢。药王下了诊断,你的伤病太重,时间太久,脏腑大多已经衰竭,没活头了……早知是这样,我情愿你在睡梦里死去,何必白白昏睡二十年,弄得大家彼此都憔悴。”
“其实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
阿姚认真擦抹着她的身体,那爬了细纹的眼角被泪水淹没,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衰老。
“二十年前,他们从人贩手里将我买下,说要给我一个栖身之所,让我有热饭吃。我跟他们来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料你,直到你醒来。”
“他们教我认字和医术,让我把你的情况记录下来,通过信鸽带到山下。”
“我不知道这是哪,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每月会派不同的人上山,送粮米和药材。”
阿姚为她梳头,灰白的枯头握在手里像芦苇的絮,掉得到处都是。她轻轻地拢起,挽在头顶:“可你到底是个活死人啊。”
“我那时也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怎么甘心一辈子困在这里,和活死人相依作伴。我抛下你逃跑,连夜翻过山,他们把我抓回来,拿卖身契威胁。我心中含怨,把这一切遭遇归咎于你,虐待你,无视你,甚至试过杀了你。”
阿姚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听着平静,又波涛汹涌。
“就这么熬着,好不容易把你盼醒了,却走不了路,说不来话,又得了这要命的病。他们上唇碰下唇,说放弃就放弃了,可这二十年究竟算什么?”
“……二十年好长的,已经足够养大一个孩子。”
灯下的阿姚语不成调,眼泪落得更凶。她别过脸去,从床头取来一件复襦:“这是我给你做的新衣裳,穿上好好睡吧。”
“只要有一口气,咱们就活着。能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阿姚为她穿好衣裳,屋外刮起了风,不一会儿,细碎的水声滴滴答答敲在窗上。
她笑着说:“下雨了。明天要是阳天,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你这身体太瘦了,总是让人操心……”
阿姚说着,又在床沿坐下,拿起一旁早已翻旧的书。
她道:“我没跟你提过吧?这是有一回我摘野菜,救了个老儒生,他送给我的。”
“书里写的是本朝暴虐无道的女将军……她屠过城,把降卒活生生封进土里,筑成京观。文人写了好多诗词,骂她是没人性的女人。民间虽然没有骂她,却也害怕她的凶名……她死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无人送葬,一副薄棺草草掩埋,连块像样的碑也没有。”
她随手翻过几页,忽然低低笑起来:“这儿还有人骂她‘翦发毁形’……翦发是剃头的意思吧?一个剃了光头的女将军,真是叫人惊奇……”
李行弱听着她的絮叨,缓缓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烛火吹灭,帘子掀起又放下。
是阿姚离开了。
山里的风总是要大很多,狂浪翻卷似的,吹得竹林成片倒下。她也像一截干黄的竹子,一点风吹草动,便拦腰折断了。
浑浑噩噩的,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天上落下火,把大地烧成了烫红的铁。
一时又很恍惚,好像站在一间幽暗的屋子,外面风雨飘摇,一个和她七分似的年轻女子被拖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