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萍水同行
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了一上午。
北地春日的阳光透过车厢帘隙,在江清砚膝头的书页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看得专注,偶尔提笔批注,偶尔掩唇低咳,神情安静得像一池深潭。
谢云辞坐在对面,闭目调息,实则五感全开。车轮碾过碎石的每一声响动,林间惊鸟飞起的每一次扑簌,甚至风里隐约的人语马嘶,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是他多年刀头舐血养成的本能——只要有一丝危险的可能,他就无法真正放松。
“前方三里,有岔路。”谢云辞忽然开口,眼睛仍闭着,“一条官道绕远,但平坦;一条山径近五十里,但险峻。怎么走?”
江清砚放下书卷,从袖中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那图绘在素绢上,墨迹清晰,山川河流、驿站村落标注得一丝不苟,甚至还有些细小的注记,写着某段路“夏多泥泞”、某处林“曾有匪患”。
谢云辞睁眼瞥见,心中又是一惊。这样详实的地图,绝非市面上能买到的货色。
“你画的?”他问。
“嗯。”江清砚手指轻点图上一条蜿蜒的细线,“走山径。官道虽平坦,但要经过‘黑石峪’,那里近半年出了三起劫案,官府至今未破。山径虽险,但沿途有猎户村落,若有变故,可寻助力。”
他说得条理分明,像是早已将这条路研究过千百遍。谢云辞看着他苍白清瘦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其实是个极谨慎的谋士。
“你怎知黑石峪的劫案?”谢云辞忍不住问。
“每过一城,我便去茶馆坐半个时辰。”江清砚收起地图,语气平淡,“贩夫走卒、衙门小吏、过往客商……他们闲谈时说的话,拼凑起来,便是最真实的路况。”
谢云辞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六扇门里那些专司情报的老吏——他们也是这般,从市井流言、账簿票据、甚至青楼歌女的闲谈里,抽丝剥茧出线索。可那些人是吃了几十年公门饭的老油子,而眼前这个少年,才十七岁。
“你……”谢云辞开口,又顿住。他发现自己在江清砚面前,总是问出一些笨拙的问题。
“我惜命。”江清砚替他接了下去,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既决定要走这条路,总要把能做的准备都做足。”
他说着,又从书箱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枚铜钱大小的铁片,边缘磨得锋利,中间穿孔,系着细细的丝线。
“这是什么?”谢云辞拿起一枚细看。
“绊索镖。”江清砚接过来,手指在铁片边缘一抹——那看似平滑的边缘竟弹出三根倒刺,寒光凛凛,“埋在路上,丝线横拉,马腿踏中,倒刺弹出,能伤马腿。丝线淬了麻药,人若绊倒,沾肤即麻。”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云辞却听得背脊发凉。这玩意儿阴毒得很,专攻下盘,在狭窄山道上简直是噩梦。
“你做了多少?”他问。
“够用。”江清砚将布包重新收起,“但愿用不上。”
马车在午时抵达岔路口。忠伯勒住马,回头询问。江清砚撩开车帘看了看——官道宽阔平坦,偶有车马往来;山径入口隐在茂林之后,只容一车通过,蜿蜒没入深翠之中。
“走山径。”江清砚道。
忠伯应了一声,调转马头。车轮轧上碎石路,颠簸陡然加剧。江清砚身子晃了晃,被谢云辞伸手扶住胳膊。那手臂细得惊人,隔着衣袖都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
“多谢。”江清砚稳住身形,手却按在了胸口,脸色又白了几分。
“你的药。”谢云辞提醒。
江清砚摇头:“一日不能过三粒,会伤根本。”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如此几次,额角的冷汗才渐渐退去。
谢云辞看着他隐忍的侧脸,心头那点异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这少年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看似平静,实则随时可能断裂。
马车驶入山林深处。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将午后的阳光滤成碎金,斑斑点点洒在积满落叶的路面上。山风穿过林隙,带来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溪流声。偶有野兔从道旁窜过,惊起一群山雀。
景色幽静,谢云辞的神经却绷得更紧了。
这种地方,太适合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