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整整一夜。
文玩店后院的石阶上,晨露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沾湿了林凡的裤脚。他坐在那里,背脊微微佝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那尊巴掌大小的陶俑。陶俑是灰褐色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印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无法驱散萦绕在他感知中的那股绝对寒意——那是周明远彻底湮灭前,那洞穿灵魂的虚无一瞥,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的意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凡起身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往日里,他的感知如同一条清澈的溪流,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个路人的情绪——孩童手中糖果带来的纯粹喜悦,上班族赶时间的匆忙焦虑,老人晨练时的平静安详。可现在,他的能力变得像一面布满裂痕的镜子,所有的情绪都失去了清晰的轮廓,混合成一片模糊、嘈杂、充满痛苦底噪的汪洋,将他彻底淹没。
孩童的笑声背后,是对父母短暂离开的转瞬即逝的恐惧;上班族的匆忙步履下,踩着对失业、对未来的焦虑鼓点;老人的沉默里,沉淀着对生命流逝、对死亡的深深阴影……这些曾经他能清晰分辨、妥善安置的“信号”,如今变成了刺耳的喧嚣,无休止地冲刷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眼前的世界也开始变得扭曲、模糊。
“界限在消失……”他强撑着意识,向陈砚清传递意念,可信息却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我……分不清了。那些情绪……像潮水……要把我吞没……”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被迫退回文玩店,颤抖着双手关上大门,拉上厚重的窗帘,将自己囚禁于这方相对熟悉的天地。然而,即便是店内这些沉淀了岁月的古物,其上传来的微弱情绪印记——匠人制作时的专注、古人使用时的温度、流传过程中的颠沛流离——此刻也显得尖锐而令人不安,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尖叫,让他恨不得捂住耳朵,逃离这里。
另一边,陈砚清将自己关在大学那间设备先进的办公室里,拉下了所有的百叶窗,拒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办公室内,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式,白板上曾经条理清晰的逻辑树和数据分析图被胡乱擦掉,留下一道道杂乱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破碎的公式、相互矛盾的推论,以及用红色马克笔写下的大大的问号和叉号,像是一张被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地图,混乱不堪。
他试图用更复杂的数据模型来“修复”周明远案例带来的逻辑漏洞,从量子物理到哲学理论,从心理学到社会学,他翻阅了无数资料,构建了一个又一个模型。可结果却像是在流沙上搭建城堡,每一次构建,都在那个代表“自我意志导向虚无”的悖论面前轰然倒塌。他引以为傲的“秩序”,正在被一种深刻的“无序”侵蚀,就像一块完美的水晶,出现了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并且在不断扩大。
“无法定义……无法建模……”他罕见地在自己与林凡的意识链接中流露出一丝挫败,声音不再是往日的冷静平稳,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存在’的意志本身选择‘非存在’,所有基于‘存在优先’的推演全部失效。这……不合理。”
林凡蜷缩在店内的太师椅里,头痛欲裂,外界情绪的噪音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能清晰地“听”到陈砚清那边思维殿堂崩塌的轰鸣——那是逻辑链断裂的声音,是公式失效的警报,是秩序被打破的混乱。这声音进一步加剧了他的混乱,让他本就脆弱的精神防线雪上加霜。
“你的‘不合理’……吵到我了……”林凡有些烦躁地回应,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能不能……安静点?你的逻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它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你没看到吗?周明远就是被这种冰冷的计算逼到绝路的!”
陈砚清那边的思维波动骤然一滞,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几秒钟后,他的回应传来,冰冷而僵硬,带着被冒犯后的防御:“否定逻辑,即是拥抱混沌。而混沌,正是‘虚无’的温床。如果你的‘感知’仅能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与混乱,那么它的价值何在?难道只是用来共情那些走向毁灭的灵魂吗?”
“价值?你现在跟我谈价值?!”林凡的意识传递因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周明远就是被这种冰冷的‘价值’计算逼到绝路的!你们都想给一切定价,包括生命和意义!我的感知至少让我知道什么是‘痛’!让我知道那些灵魂在经历什么!而你的逻辑,连什么是‘人’都快忘了吧!你只会把一切都变成数据和公式!”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如此尖锐的、带着人身攻击意味的意识冲突。惨败的阴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两人的心头,化作了彼此心中的怨怼与怀疑,精准地指向对方最核心的能力与信念——林凡质疑陈砚清的理性失去了人性的温度,陈砚清则否定林凡的感知失去了实际的价值。
意识链接的另一端,陈砚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并非认同,也不是妥协,而是更深的隔阂,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人彻底隔开。曾经高度默契的合作关系,出现了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并且在不断扩大。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陷入了彻底的冷战。林凡将自己封闭在文玩店内,不与外界接触,依靠胡老偶尔送来的一些安神古物——一块带有温润气息的老玉、一串经过多年摩挲的佛珠,以及陈砚清之前留下的一些应急镇定方案,勉强维持着精神的稳定。但情况仍在缓慢恶化,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持续吸水直到饱和的海绵,再也无法容纳更多来自外界的情绪,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精神濒临彻底瓦解的边缘。
陈砚清则沉浸在无尽的逻辑循环里,他将办公室的灯光调到最亮,试图用纯粹的理论去攻克那个关于“虚无”的哲学难题。他废寝忘食,饿了就吃几口面包,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醒来后继续推导公式、构建模型。可结果只是让自己更加疲惫和孤立,他甚至开始质疑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理性可以解析并解决一切问题的基石——如果连“存在”与“虚无”的选择都无法用逻辑解释,那么他所坚持的理性,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在这看似无尽的坠落中,一丝微弱的、来自本能的“希望”,开始在不经意间萌发。
那是一个深夜,林凡在情绪的浪潮中挣扎得精疲力尽,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闭上,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他感觉自己就快放弃抵抗,任由自己被那片嘈杂的情绪汪洋吞噬。就在这时,他的指尖无意间再次触碰到了放在桌角的那尊陶俑。
冰凉的触感传来,这一次,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噪音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信号”。那不是喜悦,不是悲伤,也不是任何强烈的情绪,而是一种……纯粹的专注。是那位远古的匠人,在塑造这尊陶俑时,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泥土,心无旁骛,眼中只有陶俑的形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它成“器”的纯粹意念。这种专注,本身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隔绝外界纷扰的“静默场”,如同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开辟出了一片平静的小岛。
林凡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他立刻集中所有残存的意识,沉浸入这丝“专注”之中。奇迹般地,周围的情绪噪音似乎被稍稍推远了一些,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那样具有压倒性的侵蚀力,他的头痛也缓解了几分,意识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猛地意识到,他的能力或许并非只能被动承受。当感知足够凝聚、足够专注时,本身就能创造秩序,划定边界,像那位匠人一样,在混乱的泥土中,塑造出清晰的形态。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砚清在办公室的地板上醒来——他因过度疲劳而倒下,失去了意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散落一地的草稿纸中间,身上盖着一件同事悄悄送来的外套。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下几缕清冷的光,照亮了纸上那些混乱的、失败的推演公式和模型图。
他缓缓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间落在其中一张纸上。那上面是他最初尝试为林凡的能力建立数学模型时,画下的一个极其粗糙的示意图——将林凡的感知比喻为一个不断接收信号的复杂天线系统,而他的逻辑则是一个信号处理器,负责筛选、分析和整理这些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