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蜷在角落假寐,声音惊动了他。他抬头,看到怀沙倒在地上抽搐的模样,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过去。
博士的实验室里,痛苦是主旋律,但维持实验体生命体征的急救知识也像副歌一样被反复灌输。心脏骤停的流程,清晰得如同刻在神经元上。
他跪在怀沙身边,动作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检查颈动脉,没有搏动。清理口腔异物。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节奏稳定,力道标准。周围响起惊呼,有人跑去找驻场医生,但未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下这具正在迅速冷却的躯体和脑中那条冰冷的指令线。
时间在一下下的按压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几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几次心跳的间隙,怀沙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胸口开始出现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起伏。
未停了下来,跪坐在一旁,微微喘息,看着怀沙灰败的脸上一点点渗回稀薄的血色。
驻场医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检查后松了口气,看向未的眼神里带着惊异,然后开始进行后续处理。
怀沙被抬进了休息室。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虽然虚弱,但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带着审视的锐利。他转动眼珠,看向一直沉默守在门口阴影里的未,抬了抬手,示意他过去。
未走过去,站在床边。
怀沙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空气里的灰尘似乎都沉降下来。然后,他用比平时更沙哑、更虚弱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宣布: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崽子。”
这之后,怀沙对待未的方式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该他上场挨打的时候一次不少。但细微的不同开始显现。未不再被卷入其他沙包或打手之间那些无谓的纷争,他被默认为怀沙的直属,无形中避开许多麻烦。怀沙开始包下他每日的两餐,虽然依旧是俱乐部提供的廉价货色,但至少稳定。连呼吸税,怀沙也顺手替他抹去了。
然而,这升职也带来了新的要求。怀沙不再满足于未只做个纯粹的沙包。某天,怀沙叼着烟,烟雾后的眼睛打量着未。
“以后的场子,表演和真对抗,一半一半。你自己想办法,别被人一下就打趴下,太难看了。”
于是,未不得不开始琢磨近身搏斗。他没有老师,没有同伴,唯一的学习途径就是在擂台上观察那些击败他的对手,然后在垃圾场,或是怀沙划给他的一小块俱乐部后方的废弃空地上,对着空气或废弃轮胎,笨拙地模仿、练习。他的身体依旧不算强壮,动作生涩,缺乏爆发力。和俱乐部里那些经过义体改造或天生神力的对手相比,他的战斗显得可笑而徒劳。
胜率,依旧是零。
当最基本的生存和呼吸税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未的注意力开始像触须般,小心翼翼地向更远处探去。他通过观察和偶尔飘进耳朵的碎片信息,了解到加仑城这片混乱泥沼之下,也潜藏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尤其是在黑市。那里不只有拾荒和底层互害,也有委托的发布和承接,越是困难的委托,带来的名望和收益就越是惊人。
某次,趁着给怀沙送水的机会,未低声提出了请求:“老板…我,想接黑市的委托。”
怀沙正清点着一批刚送来的、气味刺鼻的医疗物资,头也没抬,嗤笑一声:“你?凭什么?”
未沉默了一下,说:“…我需要资格。”
“资格?”怀沙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那玩意儿不是你想要就能给的。你没名头,没战绩,身上连个像样的义体或者能量反应都没有,哪个冤大头会给你委托?连委托都接不到,你怎么证明自己?证明不了自己,你就永远是个没资格的弱鸡。死循环,懂吗?”
未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怀沙的话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剥开现实,露出下面残酷的骨架。
怀沙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弹了弹烟灰:“这样吧,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你去擂台上,不用表演,就打一场真的。打赢一场,就一场。打赢了,我帮你挂个名,接第一个委托,报酬…呃,都归我。”
为了这场资格赛,未训练得更加拼命。他在废弃空地上对着锈蚀金属板练习直拳,直到指关节破皮流血;他回忆每一个击败过他的对手动作,试图找出破解的方法。
比赛的日子到了。对手是个身材不算高大,但动作极其敏捷、植入体闪烁红光的家伙。铃声一响,未按自己研究的步法试图周旋,但对方速度远超他的反应。仅仅三个回合,未就被一记刁钻肘击砸中太阳穴,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他再次在简陋的医疗室里醒来,浑身剧痛。怀沙站在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输了。”未陈述道,声音虚弱。
“嗯。”怀沙应了一声,扔给他一管镇痛剂。
“不过…你小子,好像比之前耐揍了点,躲那几下,有点样子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近乎残忍的直白,“虽然不会魔法还是一个很大的弱项,不,应该是最大的。你知道他们都是用魔法提升力量和速度的吗?这还没给你算进阶魔法的那帮家伙。”
未默默地接过镇痛剂,没有使用。疼痛于他,早已是呼吸一样的常态。
“机会,”怀沙看着他,“因为你帮过我,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觉得能行了,再说吧。”
尽管生活的大部分都被俱乐部和怀沙占据,未从未真正放弃对那座大寂静教堂的调查。成为信徒,意味着可能跨越那无形的阶级壁垒,意味着或许能摆脱这无休止的底层挣扎。这念头对他有着近乎本能的吸引力。但他很清楚,怀沙绝不会同意,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偷偷进行。
他观察了很久,发现那些神职人员极少单独行动,总是成群结队,步履匆忙,周身笼罩着一种让他极度不适的安宁力场。靠近他们,就像靠近教堂本体一样,会引发胃部的翻搅和神经性的恶心。
未在加仑城的栖息点,除了俱乐部那个怀沙只允许他睡地板的小储藏室,主要就是垃圾场和城市边缘那片荒凉的公共墓地。他更喜欢墓地。这里虽然死寂,但异常安静,罕有人至,而且相比于污秽不堪的垃圾场,显得干净许多。
就是在墓地,他发现了那个不一样的神职人员。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墓碑染上虚假的暖意。未刚在墓地一个废弃的土包后面蜷缩下来,就看到了那个身影。他穿着神职人员的深色长袍,但袍角边缘有些磨损起毛,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模糊而单薄。他既不像来举行仪式,也不像来祭奠某人,只是在一排排沉默的墓碑间缓慢地踱步,偶尔会在一块看起来年代格外久远的石碑前停下,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上面模糊的刻字,或者干脆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望着远处城市那片虚假繁荣、闪烁不定的霓虹,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成了墓园的一部分。
未尝试过靠近。但如同靠近教堂和其他神职人员一样,随着距离缩短,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排斥力场就会涌现,像一堵无形的墙,迫使他停下脚步。他只能远远地观察。
这个神职人员似乎…很孤独。这是未模糊的感觉。他的行为模式,与其他那些表情漠然、行动划一的神职人员截然不同。他来这里做什么?祭奠某个不为人知的名字?还是仅仅…寻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独自待着?
未不知道答案。他像一块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头,隐在墓碑的掩护后,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来了又走,周而复始。这成了他调查教堂计划中,一个意外发现的、持续存在的谜题。而他与那个身影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令他生理性不适的壁垒,无法跨越,只能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