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佣兵的世界自有其残酷的晋升逻辑。最能体现价值、建立威信、获取巨额报酬和隐秘资源的,永远是那些最肮脏、最直接、也最考验执行者冷酷程度的工作——清除。拒绝这一核心业务,意味着未主动将自己排除在了这个灰色领域的上升通道之外。他的名声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信号塔的未?活儿做得还算干净,侦查挺准,逃跑和反跟踪是一流,对自己也够狠……但就是不接‘红活儿’。”类似的评价在有限的地下渠道里流传。
“不接红活儿?”有人嗤笑,“那算什么雇佣兵?顶多算个高级点的跑腿或者贼。”
“听说他有点邪门,好像死不了似的……不过,连人都不敢杀,再邪门也成不了气候。真遇到硬茬子,谁会找他?万一关键时刻手软呢?”
他的信誉卡在了一个尴尬的瓶颈。雇主们认可他的专业技能和诡异的生存能力,对于某些不需要见血或者只见少量血的委托,他是个不错的人选,收费合理,嘴也严。但一旦涉及真正的硬仗、涉及可能与强大势力发生直接致命冲突、或者需要以彻底消灭对手来解决问题的任务,他的名字很少被列入首选。他不是不可靠,而是不完整。在加仑城的阴影规则里,一个不能最终用死亡来解决问题的人,其用途和威胁性都被打了个折扣。
因此,他接到的委托大多停留在中等风险、中等报酬的层次。足够他维持地堡、购置装备、缴纳各种苛捐杂税并略有盈余,但远远不足以触及这个城市真正黑暗核心的利益,也无法让他积累起令人忌惮到不敢轻易招惹的名望。他就像一只精心构筑了巢穴、獠牙锋利却拒绝捕猎大型活物的野兽,在食物链中占据着一个稳固但无法继续上升的位置。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听说,怀沙竟然也有一个孩子,年纪大概和当年的蒙加相仿。这个消息只是让他更加确信自己远离那摊浑水的正确。他对怀沙的过去、对那个孩子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加仑城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表面或许狰狞,深处可能藏着截然不同的景观,但探知那些,除了可能引来新的麻烦,毫无意义。他将与蒙加相关的所有记忆——雪原上的制服、父亲的死、那荒谬的纠葛——都封存起来,不再触碰。有些线,一旦交叉过一次,产生了那样讽刺而疼痛的结节,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绕开,永不相交。
未继续着他的生涯。地堡在一次次添置中越来越像样,装备逐步更新,生死之誓上的数字缓慢增长。他熟练地运用着对死亡的异化理解,承受着日益疏离的痛感,在有限的委托类型中寻找着生存的空间。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眼神里的情绪如同被冰封的湖面,难以窥探波澜。他活了下来,甚至获得了一种局部的、有条件的“自由”,代价则是内里的某种温度不可逆转地流失,以及在那条通往阴影世界更深处的道路上,主动为自己设置的路障。他成了一个技艺精湛却自我设限的雇佣兵,一个在加仑城巨大阴影下,既未被光明接纳,也未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孤独而凝固的存在。天空依旧灰败,而他在这灰色中行走,身影清晰,前途却似乎早已被自己划定在一个无法突破的圈内。
……
未是在许多个看似无关的碎片时刻里,逐渐拼凑出加仑城某些隐秘规则的。这些规则并非写在哪本法典上,而是像空气里的尘埃,弥漫在每个角落,吸附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看似寻常的话语里。它们构成了一套精密的、无声的筛网,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而筛孔的大小,往往与魔法天赋、基因纯度或仅仅是“看起来是否正常”紧密相关。
起初,这些规则曾以极其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施加在他身上。在他还只是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无名之辈时,他几乎每日都在亲身体验。比如社区那台老旧的公共取水器。它并非总是故障,但故障往往发生在他或者与他相似气息的人靠近时。有时是机器突然停止出水,有时是排在他后面的人会突然高声抱怨,指责他的存在“干扰了魔力流”,导致机器失灵。管理员便会无奈地宣布暂停供水进行检修。未往往只能提着空荡荡的水壶离开,背后是人群如释重负的叹息或幸灾乐祸的低语。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未必是机器或管理员刻意针对他个人,而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合谋:当资源紧张时,群体需要找到一个最无力的原因来转移矛盾,而他恰好是那个最安全、最不会反抗的靶子。有一次,在经历了这样的早晨后,他在取水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发现了一小袋用油纸包裹的冷凝水,水质清冽,袋子上有一个极淡的、属于教堂的秘纹印记。他没有声张,默默收起。这是规则之外,极其罕见的、沉默的善意,如同石缝里渗出的水滴,微小却真实。
他也曾试图寻找稍微正规一点的零工,比如那些贴在布告栏上的招聘启事。有些要求看起来合理,比如体力劳动;但更多时候,会附加一些令人费解的条件。“需基础静电吸附能力(Ⅰ级及以上)”——这是一个清洁工岗位的说明。未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雇主希望雇佣拥有微弱的、可以吸附灰尘的静电系魔法能力者,以节省清洁工具的成本。像他这样毫无魔力反应的人,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即便那份工作本质上只是扫地擦窗。不止一次,有和他一样在布告栏前徘徊的失业者会低声劝阻他:“别去试了,小伙子。上次有个能点着小火苗的家伙,不小心烧坏了机器的一个零件,他们非说是蓄意破坏,差点被巡逻队抓走。你这样的进去,怕是更容易被当成替罪羊。”这些来自同样身处底层者的警告,往往混杂着自保的恐惧和一丝同病相怜。他们也在利用这套规则,试图避开更糟糕的结局,哪怕这有时意味着要将更弱者无意中推向边缘。
在黑市那个光线昏暗、气味混杂的地下诊所里,未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这种基于价值的残酷计算。一次他受了颇重的刀伤,需要缝合。医生给前面一个胳膊断折的变种人报价是两百信用点,轮到未时,瞥了一眼他毫无魔力波动的身体,眼皮都不抬地报出了五千的天价。理由是:“你的体质无法自然抵抗伤口感染,需要特制的无菌环境和抑菌药剂,成本很高。”未知道这是谎言,空气中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和对方手上并不干净的工具都说明了这一点。但他没有争辩的资本。就在他犹豫时,排在他后面一个看起来有些虚弱、据说拥有低阶治愈能力的变种人突然虚弱地倒地呻吟,护士立刻焦急地对未说:“求求你,让这位治疗师先看吧!他能救更多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未沉默地退开,最终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处理伤口,导致伤口后来溃烂化脓,折磨了他很久。讽刺的是,那家诊所不久后因为涉嫌倒卖某种违禁生物组织而被机械卫队突击查封。未的诊疗记录,连同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在混乱的数据流中被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日常的出行也充满微妙的排斥。公共磁轨列车设有舒适车厢,拥有一定魔力强度的人可以凭借自身散发的能量场免费进入,而像未这样的人,则需要购买价格高昂的防干扰颈环才能踏入,否则会被门禁系统拒绝。即便在普通的车厢里,他也常常是那个被刻意避开的存在。一次,他蜷缩在角落,邻座一位衣着体面的人温柔地拉着孩子的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清:“宝贝,离那个人远一点,知道吗?有些人身上带着我们不了解的东西,靠得太近可能会不舒服哦。”那孩子似懂非懂,却拿着手里的玩具激光笔,好奇地将红色的光点一次又一次打在未破旧的衣角上,留下微小的灼痕。车厢里没有人出声制止,大多数人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未只是低下头,将衣角攥紧。
他甚至短暂地接触过教堂开设的、面向贫民的免费识字班。他渴望理解这个世界的文字,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改变的契机。然而,教会使用的初级课本被施加了微弱的圣光魔法。对于信徒或稍有感知力的人,触摸书页是温润的;但对于未这样完全与魔法绝缘的体质,指尖触及之处,会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如同被低温烫伤。后来未才知道,那个总是沉默地整理书籍、偶尔会提前解开某些简单魔法锁让未能接触到一些真正基础识字册的年轻修士(听外貌描述应该是但),因为擅自改动教具而受到责罚,被派去清洗祭坛长达数月。
这些无处不在的、细微而坚韧的歧视,像一层层透明的胶膜,将他与这个社会隔离开来。它们并非总是来自上位者的直接命令,更多时候,是源于资源争夺下的自保,源于恐惧的转嫁,源于长期灌输下的盲从,甚至源于一种扭曲的、试图在更弱者身上找回一点点可怜优越感的心理。它们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或施加、或承受、或转嫁的角色。未曾经是这个系统最底层的承受者。
然而,这一切随着他雇佣兵身份的稳固和名誉的积累,开始发生了微妙却显著的变化。
最直观的改变来自那些曾经直接施加歧视的场合。公共取水器前,当他再次出现时,之前那些习惯性抱怨的低语消失了。人们或许认出了他,或许只是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沉淀下来的、不再只是惶恐无助的冷硬气息,以及腰间或靴筒里隐约透出的武器轮廓。管理员甚至会在他接水时,刻意避开目光,或者生硬地点头示意。那套干扰魔力流的说辞,不再适用于他。他不是拥有了魔力,而是拥有了另一种被地下世界部分认可的危险性和实用价值。
黑市的商贩和诊所医生,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价格依然会比给那些有背景或天赋的人高一些,但不再有那种明目张胆的、近乎侮辱性的歧视性加价。他们开始用对待潜在危险客户或有独特价值的麻烦人物”的态度来对待他:谨慎、保留,但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基于交易的公平。那个曾经让他先让位的低阶治愈系变种人,如果再在诊所遇到他,很可能会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磁轨列车上,不再有人会特意拿他作为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他依然进不了舒适车厢,但普通车厢里,他往往能占据一个相对宽敞的角落。
甚至教会识字班那种隐秘的排挤也消失了。当然,他早已不再去那里。
未冷静地观察着这些变化。他清楚地知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歧视并未消失,它们只是转移了目标,施加到了那些比他更弱小、更无依无靠的新来者身上。
在这个过程中,未也并非完全被动。他利用自己逐渐积累的资源和观察力,开始更深入地理解这套系统的运作方式。他发现,许多歧视和误解,其实根植于知识的匮乏和信息的扭曲。
比如,他亲眼见过黑市商人向一位看起来涉世不深的年轻祭司(他后来认出那是但)兜售所谓的诅咒防护手环。那手环实际上是从某个废弃的第三代科技遗址里流落出来的、早已过时的二手心率监测仪。商人信誓旦旦地说需要贴身佩戴,遇到邪祟会发出蜂鸣预警。但盯着手环上闪烁的蓝色蓝牙指示灯,竟然很认真地询问:“这缕幽蓝的鬼火……能否通过祈祷或仪式,将其转化为代表神圣的金色?”未当时恰好路过,差点被这荒谬而虔诚的误解呛到。后来他听说,那位祭司因为手环在他过度使用治愈魔法导致心动过速时疯狂报警,而坚信自己被强大的魔物缠上,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是另一位略懂些旧时代科技的流浪汉哭笑不得地向他解释,那只是设备低电量和心率异常的提示,并非邪灵索命。这类因知识断层导致的认知错位,在加仑城比比皆是。底层居民可能会把锈蚀的辐射警告标志当成驱邪神符刮下粉末服用;商户的招牌或宣传语上常常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拼写,却无人敢指出,因为指出者往往被视为挑衅;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的科技残片、文化碎片在这里混杂,被赋予各种离奇的解释,形成了一套光怪陆离的、本地化的知识体系。未自己掌握的、由博士教导的那种复杂而古老的语言和知识,在这个环境里毫无用处,甚至是一种累赘,因为它与通行的认知框架格格不入。
他也见识过更隐蔽的互助形式。药剂师老板总是在他询问某种基础药物时大声抱怨缺货,但转身后,货架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总会有一瓶贴着错误标签、价格却公道得多的替代品。曾有一次参与驱赶他的醉汉,在某个深夜将一包偷来的、对未的伤势有效的抗炎药剂扔进他临时的栖身之所,附带的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抵一点债。”最让未感到复杂的是,有一次他藏身的废弃集装箱区域遭到机械卫队的突击搜查,据说是为了清剿潜伏的“高危目标”。那些冰冷的机械用扫描仪掠过一个个集装箱,却在掠过他所藏身的那个时,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并未停留,径直离开了。后来他模糊地听说,那次行动的目标与所谓的穿越者有关,而他的无魔力反应在系统的判定逻辑里,可能被归入了不具备相关威胁特征的类别,从而意外地成为了他的保护色。这些微小、偶然、动机各异的“帮助”,如同黑暗冰原上零星的火星,无法带来温暖,却偶尔能照亮脚下寸许,让人不至于彻底冻僵。
未明白,自己如今的“安全区”是脆弱的、有条件的。它建立在他的实用价值、他的危险名声,以及他有意避开最血腥冲突的选择之上。他不再接杀人委托,这固化了他在某个层次的声誉,也无形中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致命仇怨。他像一个技艺高超却声明只做特定活计的手艺人,在混乱的市场中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风险可控的生态位。
他听说蒙加在基因净化队中愈发活跃,听说怀沙的俱乐部依然在某个角落运转,听说雷蒙德又升迁了……但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背景噪音。他不再关心那些复杂的恩怨与因果,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闭环。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地堡,手中的匕首,以及下一个能够让他继续维持这种脆弱平衡的委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