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实质感。怀沙那位于俱乐部上方的公寓,并非他个人所有,据零星的对话判断,他似乎拥有这一整层的居住权,并且需要负担某些家人或朋友的生活。起初,未的栖身之所是地下储藏室冰冷坚硬的地板,与拖把、废弃的器械零件和弥漫不散的霉味为伴。但最近,怀沙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动手清理了公寓入口旁一个原本堆满杂物的狭窄房间。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房间,更像是一个被隔出来的、放大了的储物凹室。怀沙清走了里面大部分锈蚀的金属件和破旧的箱子,腾出了一点勉强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他扔给未一个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旧床垫,边缘有些磨损,但比起直接接触冰冷的地面,已是天壤之别。接着,他又塞给未一套褪色发硬、带着淡淡皂角味和岁月痕迹的床上用品,显然是淘汰下来的旧物。
“以后睡这儿,”怀沙的语气像是在安排一件物品的摆放,“动静小点,别吵。”
这里确实比地下暖和,空气也少了那股阴湿的腐气。未被允许将他那少得可怜的财产——几件破旧衣物,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少量信用点,以及那本须臾不敢离身的生死之誓放进一个怀沙找来的、边缘有些塌陷的硬纸箱里。这个纸箱,被放在了床垫的角落,成了他在这片狭小空间里,唯一能标识“所有权”的象征。
他算是有个固定的、能遮风挡雨、相对卫生的住处了。但家这个字眼,从未在他脑海中浮现过。这里只是一个位置不同的容身之所,如同实验室里不同的观察笼,或俱乐部里不同的休息角落,其本质并未改变。他依旧是依附者,是暂居客,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给予随时可能被收回。
更出乎意料的馈赠接踵而至。某天,怀沙随手扔给未一个小东西,那是一个略显陈旧的金属徽章,造型朴素,边缘有些许磨损,上面刻着一个未无法解读的简化符号,隐约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非自然的能量波动。
“拿着,小子给的,”怀沙叼着烟,含混地说,他口中的“小子”大概是指他的孩子,“他不要了。给你戴着玩,丢了也别来找我。”
未接过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本能地察觉到这徽章的不同寻常。当他试探性地,将徽章别在自己那件最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服上,再次走向那座始终排斥他的大寂静教堂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股如同实质墙壁般、令他头晕恶心、胃部翻搅的排斥力场,依然存在,但强度却显著减弱了。仿佛一层厚重的棉絮包裹了他,虽然依旧憋闷,却不再有那种尖锐的、仿佛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冲击。他可以忍受着这种持续的不适,勉强踏入教堂的外围区域了。
这枚被孩子嫌弃、被怀沙随意转赠的旧徽章,对未而言,其价值瞬间超越了以往他获得的所有信用点的总和。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了一片此前对他完全封闭的、相对“安全”区域的钥匙。
于是,未的生活轨迹悄然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一条新的、固定的路线。
清晨和中午,他依然是那个地下擂台上沉默的沙包,承受着击打,换取那五个信用点的微薄收入和怀沙提供的、仅能果腹的食物。身体的伤痛是日常,淤青和裂口如同永远不会褪去的纹身。
但到了下午,当擂台的喧嚣暂歇,他会离开俱乐部,走向那座曾经可望不可即的教堂。凭借那枚徽章,他得以进入一个被称为“外来人员自习区”的地方。这里像是一个巨大厅堂的延伸部分,摆放着一些简陋但整洁的长桌和椅子,光线透过彩色的玻璃窗,投下斑驳而安静的光影。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低级信徒、寻求庇护的流浪者,或者仅仅是来此寻求片刻安宁的普通人在此静坐、阅读或仅仅是发呆。未不知道这里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也看不懂那些晦涩的教义典籍。他只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无故驱赶他,没有直接的暴力威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却稳定的秩序感。
他会找一个最角落、光线最暗淡的位置坐下,拿出偷偷购买的、最廉价的止血药粉或缓解淤伤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药粉刺激伤口的痛楚,在这里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他有时会趴着小睡片刻,这里的安静与俱乐部储藏室的逼仄、以及R交易场所的污浊气息截然不同。他不太愿意在怀沙给他安排的那个杂物间里停留太久,那里总弥漫着怀沙的烟味和一种无形的、被监控的压力,尽管怀沙未必真的在意他。教堂的自习区,成了他喘息和修复□□的临时避风港。
就是在这样的下午,他看到了那个主持自习区的神职人员,并且因为距离的拉近和停留时间的延长,终于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样貌。那是一位肤色较深、仿佛常年沐浴在不同于加仑城灰暗光线的暖阳下的男性,一头雾蓝色的长发异常醒目,如同将黎明前最淡的雾霭凝结成了发丝,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他戴着一副精致的金色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未难以准确形容的温和,那是一种与实验室的冰冷、擂台的残酷、乃至怀沙的漠然都截然不同的质感。
他并非总是板着脸,步履匆匆,而是在桌椅间缓慢踱步,偶尔会停下来,为某个困惑的人低声解答问题,或者只是静静地擦拭一下桌面。他的动作舒缓,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未现在可以离得更近一些观察了,得益于那枚徽章削弱了力场的影响。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神职人员的身形、那略显孤独的踱步姿态,都与之前他在墓地黄昏中多次遥遥瞥见的那个模糊身影,极其相似,现在终于对上了号——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发现让未的心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个在死亡安息之地徘徊的孤独身影,与这个在庄重教堂内维持着秩序、给予他人微小帮助的神职人员,竟然是同一个人?这其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矛盾,却又奇异地统一在这个身影之上。未依旧不敢靠近,不敢询问,他只是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在角落的阴影里,默默地观察着,将这个新的信息碎片,连同那独特的雾蓝色长发和金色眼镜,存入他那混乱而庞杂的记忆库中。
这位神职人员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总是蜷缩在角落、身上带着新旧伤痕、沉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少年。有几次,当未正笨拙地给自己后背的淤青涂抹药膏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双穿着朴素布鞋的脚停在了不远处。未的身体瞬间僵硬,涂抹的动作停滞,准备承受可能的驱赶或质询。但那脚步只是稍作停留,便又悄然走开,仿佛只是无意间路过。有一次,未趴在桌子上浅眠,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靠近,他猛地惊醒,看到那个雾蓝色的身影刚刚从他所处的这片区域转身离开,桌上似乎…多了一小杯温水。未尝了一口,是甜的。放了糖?
那杯水的存在本身,像一颗小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纹。
夜晚,则是另一重循环的开始。当教堂的钟声敲响,自习区关闭,未不得不离开那片短暂的安宁,重新投入加仑城夜晚的黑暗。他需要去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继续他的工作。理智上,他知道这是目前获取额外信用点最高效的途径,尤其是怀沙替他缴纳了基础税费后。
三者循环往复,构成了一座新的、结构更为复杂的囚笼。那枚徽章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窥见了一丝不同的光线,甚至看到了一个具体而奇异的身影,却并未真正带他离开黑暗。怀沙给予的杂物间提供了一个稍好的物理坐标,却远非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