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获得“赦免”和“前途”的轻松,只有一片巨大的、沉重的虚无感,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杀光了。活下来了。签了卖身契。成了教会所谓的“底牌”。
然后呢?
他不知道。他懒得去想那些高层的勾心斗角,两国间的暗流涌动,自己身上谜团可能带来的研究和利用。他的脑子拒绝处理这些复杂的信息,它们像嘈杂的噪音,让他更加烦躁和倦怠。
……
契约签下后,未像一滴水渗入沙地,从教会那些体面的、视线交织的房间里消失了。但接到了那份含蓄的指令:“他需要‘适应’。你可以尝试接触,这对他的‘稳定’,有好处。”指令的末尾停顿带着重量,但听懂了。
这份认知让但胸口发闷。他并非不感激未那血腥的拯救,但正因如此,那紧随其后的谜团与未自身那非人的状态,才更让他坐立难安。未是谁?那场屠杀是如何发生的?他为什么能做到?又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些问题像藤蔓缠绕,几乎成为一种焦渴。他必须找到未。
但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旧袍。他知道未不会待在安排好的房间里。未的气息属于阴影、废弃和边缘。他去了最西侧半荒废的草药园,目光扫过坍塌的藤架下、带刺的灌木丛后、老树的枝桠。只有风声和虫鸣。
他转向喧闹的后勤区,掠过麻袋堆后面、晾衣架间隙、黑洞洞的楼梯口。没有。
黄昏,他走进偏僻的回廊,空气里有陈年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他扫过每一个拱券下的阴影,推开废弃祈祷室的门。蛛网密布,空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烦躁开始滋生。未仿佛蒸发了。
天色渐暗,但走向靠近外墙的旧档案塔楼。底层几乎不再使用,侧门虚掩。他推门进去。
里面更暗,更冷。空气凝滞,充斥纸张霉变和石头返潮的气味。借着一线微光,能看到蒙尘的木架和积灰的石板。但小心走着,呼吸放轻。
“未?”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回声。
就在他以为又一次落空时,眼角余光瞥见旋转楼梯下方,一个被阴影吞没的三角区域。他朝那个方向慢慢走去。
然后,他看到了。
未就坐在那旋转楼梯最低几级台阶上,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砌中心柱,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随意伸直。他坐的位置很巧妙,头顶是楼梯的斜向结构,面前是开阔空间,背后和一侧有坚实倚靠。这是一个既能隐蔽自身,又能清晰观察入口、并且随时可以移动的位置。他手里没有东西,只是安静坐着,像一尊蒙尘的雕像,几乎与背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但逐渐靠近时,缓缓转动,锁定了过来。
“未。”但停住脚步,再次叫了他的名字。
未的回应是向后更缩紧一寸,喉咙里发出极低的气音,抗拒至极。
但深吸一口气:“我找了你几天。他们说你在这里‘适应’,但这里不适合休息。”
未的睫毛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这种沉默的审视让但感到烦躁。他向前走了一步。“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那天的事,关于你。”他语气带上了急切,“你不能就这样躲起来,什么也不说。”
这一步触动了未。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了,整个人的姿态细微调整,从倚靠变成了更易于发力的、微微前倾的预备状态。抗拒的气息弥漫开来。
但又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缩短到几步之内。“回答我,未。你为什么那么做?你到底……”
话没能说完。在他踏出第二步的瞬间,未从坐姿到起身、侧移,一气呵成,滑向楼梯另一侧的阴影里,重新拉开了距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但,眼神里的平静被打破,露出底下冰冷的锐光。
“别过来。”未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但被他这反应刺了一下,脚步顿住。然而心中烧灼多日的疑问和焦虑,混合着被拒绝的难堪,猛地窜了上来。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但的声音提高了,“你救了我不假,可你也几乎团灭了骑士团!用那种方式!然后你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躲在这里?你把我当什么?把这一切当什么?”他越说越急,又向前逼近,“看着我,未!告诉我!”
未在他逼近下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背靠着冰冷石墙,退无可退,眼神中的冷光尖锐,渗出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戾。
但看到了那抹凶光,心头一凛,但箭在弦上。他太想知道了。某种属于圣痕血脉的力量,在他急切情绪催动下涌动起来。
但的手指在袖中勾画。几道带着刺状微光的东西猛地缠上未的手腕脚踝,收紧,勒进皮肉。
未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维持着那个被捆住的姿势,只有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声在寂静的塔楼里粗重得吓人。
然后他抬头看向但。那眼神里暴烈的凶光还没完全聚拢,就撞上了但的脸——但的脸色是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维持施术的手指在细微地抖,不是因为魔力消耗,而是别的。那双总是温和或带着忧惧的眼睛里,此刻烧着一种未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急切。
未喉咙里那声即将冲出的低吼被卡住了。他绷紧的肌肉还在叫嚣着要撕裂这些光蔓,可身体深处却有另一种更顽固的东西在往下坠。他看着但那张脸,脑子里翻腾的画面全是这个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死法,相同的结局。他杀了四十个人才让这张脸现在还能带着这种愚蠢的急切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