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项不成文的“方便”,就是我可以行使极有限的引荐权。不是推荐谁担任要职,那绝无可能。只是,在特定情况下,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向负责底层修士招募的执事厅提交一份特殊观察名单。名单上的人,可以绕过一部分过于严苛的出身审查,尤其是关于“双手是否染血”和“身体是否洁净”这两条铁律,只要其行为动机被解释为“在特定恶劣环境下为求自保或反抗压迫”,并且愿意以加倍劳作和贡献来赎罪,就有机会获得一个试炼身份。被引荐者进来后,依然是底层,依然辛苦,但至少,档案是相对真实的。
在此之前,我动用过两次这个权利。
第一个人,是个在矿场反抗监工虐杀同伴时,失手杀了人的奴隶。他身上背着好几条监察队的通缉令。我偶然在郊外废弃矿区发现他时,他只剩半口气,眼睛里的恨意和绝望像烧红的炭。我替他处理了追踪印记,观察了他一段时间,确认他并非嗜杀之人后,提交了引荐。理由写的是“于极端压迫下为护同伴而反抗,其行可悯,其性未泯”。
第二个人,更……麻烦一些。是个在底层娼馆挣扎的少年,身上有被迫沾染的污秽和疾病。我是在一次教会组织的、流于表面的“巡访”中注意到他的,他缩在最阴暗的角落,眼神空洞,但当我放下一些药品时,他枯瘦的手指抓住我的袖角,一个字也说不出。我后来设法把他弄了出来,治疗,观察了很久。引荐的理由写得更加艰难,侧重于“身陷污浊非其本愿,于绝境中仍存一丝向洁之心”,并隐晦提及了某些逼迫他的势力与教会内部某些人或许存在的勾连,以此作为交换条件。
他们都进来了。以赎罪者的身份。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份例,但至少活了下来,有了一个勉强干净的起点。我知道他们偶尔还会在教堂里遇到我,总是远远地就低下头,加快脚步走开,从不与我交谈。这样很好。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关联,那对他们,对我,都危险。
至于未……我观察他更久。从那些笨拙却执着的古魔文纸条,到他真的默默去清理墓园的无名冢。我看得到他眼中的冰冷与疲惫,也感觉得到那冰冷之下,某种未曾完全熄灭的、笨拙的挣扎。他和矿场那个人有些像,他的血,或许更多是溅在生存的刀刃上,而非掠夺或取乐。更重要的是,他让我看到了一种罕见的、沉默的坚持。
我认为,他比那两个人,或许更适合,也更值得一个相对干净的入口。至少,不该是从蓝衣副主教那里买一张注定廉价的入场券。
于是,在一次纸条往来中,我斟酌了很久,写下了邀请。他会再来问我,或者,通过其他方式暗示他的意愿。
我等了。
纸条依旧来来往往,他却再也没有问起过相关的话题。他问自习室,问药膏,问我的出身,却唯独没有再触碰关于如何进入教会的半点可能。我有些困惑,但想,或许他还没准备好,或许他没看懂,又或许……他根本不想走这条背负赎罪之名的路。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执事厅外,偶然听到两位低阶执事一边整理新晋修士名录一边闲聊。
“这批新人里,有个叫‘默’的,贡献点一次交齐的,手笔不小啊。”
“蓝衣主教那边打过招呼的,老规矩了。啧啧,也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反正现在档案干净得像张白纸。”
“……
我站在原地,手脚有些发凉。
默。我知道那是谁。他到底还是走了那条路。用钱,买了一个假名字,一份假档案,一个永远无法真正抬头的身份。
他甚至没有试着来问问我。
我那句隐晦的提示,他到底是没看懂,还是……根本不屑一顾?也许在他眼里,我这个自身难保的瑕疵品祭司,所谓的引荐和缝隙,不过是无用的空话,远不如真金白银换来的门票实在。
一种混合着失望、自嘲和淡淡受伤的情绪笼罩了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看到了他冰冷下的挣扎,以为我能提供一个稍微好一点的选项。可事实上,他或许从未想过要依靠我,甚至从未将我看作一个可能的助力。
也好。这样更简单。
那之后,我听说他拼命刷贡献值,被其他修士排挤孤立。我想象着他穿着灰色修士服,低着头,在那套僵化的体系里徒劳冲撞的样子,心里并无多少波澜。这是他选的路,该承受的代价。
只是后来,有一次无意间听到负责仓库的执事提起,说新来的默干活倒是卖力,就是独来独往,不过之前引荐进来的那两个赎罪者,倒好像没跟着其他人一起为难他,有时还会默默帮他留一份不至于太清汤寡水的饭菜。
我正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
是吗……
原来他们记得。
不是记得我,而是记得他们自己来的路,记得在泥泞中被人拉过一把的感觉。所以,当他们看到另一个同样挣扎、却选择不同路径的人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保留了一丝无声的、同病相怜的善意。
这发现让我怔了好一会儿,心里那点因未的选择而产生的淡淡郁结,忽然消散了不少,甚至泛起一丝极微弱的、连自己都诧异的欣慰。
或许,我做的并非全无意义。
至少,那两个人,在这令人窒息的灰色洪流里,还记得一点来自幽暗处、本不求回报的微光,并且,将这微光,以他们沉默的方式,折射给了另一个孤独挣扎的灵魂。
至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