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不信邪。
这个念头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被“真相”冻得麻木的脑子里,滋滋作响,冒出屈辱和不服的焦烟。但那些话,那些疲惫的、仿佛一切已成定局的剖析,像一层厚重的油污覆盖了他的感知。他是病人,他是疯子,他扭曲了现实,他把但的照看当成囚禁,他把自己的病态依赖美化成畸恋,他把所有挣扎都归于一场漫长的、自我欺骗的梦魇。
“精神病人”的标签冰冷而沉重,几乎要压垮他刚刚试图直起的脊椎。但心底深处,某个更坚硬、更偏执、在无数次轮回中淬炼出来的东西,拒绝被这样轻易地定义和打发。如果一切都是病症,为什么那些“幻觉”的细节如此精密?为什么但会对“圣痕”的描述产生魔力扰动?为什么“观星台”的存在被证实,却又被包裹在一层语焉不详的、令人起疑的沉默里?
他需要证据。不是但口中的“现实”,不是那些可能被修饰过的“记录”和“评估”,而是更原始、更不容置疑的东西。他必须自己去看,去查,用他自己的眼睛和逻辑,重新丈量这个世界。
首先,是“圣痕”。
他去了教堂图书馆,不是平时浏览的区域,而是需要权限的内部档案区。得益于他之前“协助者”的身份以及但可能为他做过的一些背书,他的通行权限比普通访客要高一些。管理档案的修士昏昏欲睡,未递上但之前给他办理的临时阅览证,声音平稳地说需要查阅一些关于教会高阶神职人员历史和标识的公开资料,用于“辅助理解教义”。
修士眯着眼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未(未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和甚至略带求知欲),咕哝了一句,指了个方向。
教会成员名录是相对公开的内部资料。未找到了“祭司”的分类,手指顺着字母索引滑下去,停在“但”这个名字上。旁边标注着全名:但·穆希纳什。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前穆希纳什王国王储(已放弃继承权及相应世俗权责)。
王储。梦里那个关于“王室纹章”、“生日祭坛”、“狗链”的片段,忽然像浸了显影液的底片,猛地清晰了一瞬。穆希纳什王室……和梦里但口中的“他们”,会有关联吗?
他继续翻看其他达到“黑主教”及以上位阶的人员简要资料。一个发现让他心跳加快:几乎每一位黑主教、乃至更高位阶的大主教、枢机主教的生平简介旁,都或多或少提及了“经受圣痕礼”、“承载圣痕”或“背负神圣印记”。文字描述模糊,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宗教仪式和荣誉标志,配图(如果有)也多是风格化的纹章图案,并非写实。
这似乎印证了但之前的说法——圣痕是教会高阶神职人员的某种标识或烙印。但……未的眉头紧锁。他在公共浴室见过其他神职人员(在他“状态尚可”被允许使用公共区域时),也偶然瞥见过个别人洗漱或更衣时露出肩背、手臂上类似的浅色印记。那些印记,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精心绘制的、带有魔法增强效果的永久性纹身,庄重,有力量感,但……缺乏但身上(哪怕在未混乱的“梦境”记忆里)那种鲜活、流动、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活性”。视觉冲击力完全不同。而且,从未见过其他人身上的“圣痕”会不受控制地散发魔力波动,或者引发像但那样明显(即使在现实中也偶有显露)的魔力逸散导致银发色泽变浅的现象。
但的圣痕,是不一样的。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普通标识”的解释。如果教会的圣痕是“标准版”,那但身上的,会不会是……“定制版”或者“变异版”?梦里但说那是十八岁生日在“祭坛”上烙的,是“狗链”。如果结合他“前王储”的身份……
未感到一阵寒意。他仿佛看到两条线索在黑暗中隐约交会:穆希纳什王室,以及某种超越普通教会仪式的、带有强烈束缚和追踪性质的诅咒烙印——“王室追踪术”。这个在生死之誓中出现过、在梦境中被但亲口提及的词汇,此刻带着全新的分量砸进他的思绪。
他需要更多关于魔力本身的常识。离开档案区,他转向基础魔法理论与生理学相关的书架。抽出一本厚厚的《魔力本质与显性表征通论》,快速翻找着。关于魔力过度使用或失控时的生理变化……找到了。
“……魔力作为生命能量与外界元素的调和产物,其剧烈释放或长期过载,可能导致载体(即施法者或高魔力亲和个体)出现暂时的生理性色素减退现象。常见于毛发、瞳孔等部位,因该处微循环及色素细胞对魔力场变化较为敏感。通常从魔力汇集的‘核心’或‘主要通道’节点开始显现,例如头顶(百会区域,常见魔力上行通路)……”
未的目光死死盯住“从魔力汇集的核心或主要通道节点开始显现”这句话。梦里,但的头发变浅、趋向银白,似乎总伴随着他锁骨下圣痕区域的异样(发光、发热、魔力波动)。而书上说常见从头顶开始。但的情况……如果他的“魔力核心”或一个异常强大的“主要通道节点”,因为那个特殊的圣痕,被强行锚定或者扭曲在了胸口位置呢?那么魔力暴走时,色素减退从发根深处、尤其是靠近颈椎、与胸背区域魔力联系可能更紧密的后脑部位开始,似乎……也能说得通?
他把这个发现和疑问死死记在心里。这解释不了所有,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符合某种逻辑的框架,来解释但身上那种奇特的、与普通神职人员不同的魔力-生理表征。这框架,隐隐指向他圣痕的“非标准”与“异常”。
最后,也是最让他抗拒,却又无法回避的一环:他自己。
他走向心理学与精神医学的区域。手指划过书脊,最终停留在一本大部头的《持续性创伤障碍:理论与临床实务》。他把它抽出来,感觉重逾千斤。翻开目录,找到“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的章节。
他强迫自己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烫进他的脑子。
“C-PTSD源于长期或反复的、难以逃脱的创伤经历(如战争、长期囚禁、系统性虐待、反复的人身威胁等)……”
战争。囚禁。反复的人身威胁。无数次轮回中惨烈的死亡、同伴的逝去、绝望的挣扎、永无止境的战斗……是的,这符合。太符合了。
“……核心症状包括:1。情绪调节困难;2。意识状态改变(如解离);3。自我认知扭曲(如强烈的羞耻感、无用感、异化感);4。人际关系困扰;5。对创伤相关线索的过度反应;6。存在意义与信仰系统的崩塌……”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关于“解离”的详细阐述。
“解离是心灵在面临无法承受的创伤时,为了维持基本生存功能而采取的一种防御机制。它将一部分与创伤相关的感知、记忆、身份或意识从主体的整体心理活动中分离出去……在C-PTSD中,解离可能表现为‘人格分裂’的雏形,或更常见的‘现实感丧失’、‘记忆模糊或碎片化’、‘对自身经历产生疏离或陌生感’……”
“为了应对极端压力,个体可能在解离状态下,构建出另一套对现实的解释或记忆版本,以容纳无法整合的创伤体验……”
所以,这就是但和那些“记录”试图告诉他的真相?他那清晰得可怕的“梦境”,其实是C-PTSD急性期或解离状态下,将现实中充满压力、监管、病态依赖和自身混乱情感的时期,扭曲、放大、重组后产生的“另一套现实版本”?是他破碎心灵为了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但这样对我”、“我到底在经历什么”而编造出来的、充满象征意义(囚禁、逃亡、圣痕、解咒)的悲剧叙事?
未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没有把那本书砸在地上,或者撕得粉碎。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和无力。如果心理学书籍是权威,如果但的陈述是事实,如果教会的记录是凭证……那么,他似乎没有理由再“不信邪”。他就是个病人,一个在创伤后遗症中挣扎、扭曲了现实、给关心他的人带来巨大负担的麻烦。
可是……可是为什么心底那点不甘的火焰,就是不肯熄灭?
他合上书,指尖冰凉。好。他对自己说,声音在脑海深处嘶哑地响起。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就算我真的是C-PTSD,真的解离,真的把现实搞成了一团糟。那么,在这个被我搞糟的“现实”里,在我那些扭曲的“梦境”执念里,核心的驱动力是什么?
那个问题再次浮现,尖锐如刀:我到底想干什么?
在那些被定义为“幻觉”的漫长梦境里,在所有看似荒诞的行为和计算背后,有一个目标始终清晰,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地贯穿始终:帮但解除圣痕的诅咒。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目标如此重要,甚至压倒了他自身的安危、逻辑、乃至现实感知?
因为但的圣痕不正常。它不是荣耀的标记,它是锁链,是“狗链”,是“王室追踪术”。这个认知,并非完全来自梦境。现实中的调查——前王储身份、特殊圣痕的异常活性、魔力扰动与但的生理反应——都在隐隐佐证这一点。即使但从未亲口承认(在“现实”中),即使教会将其包装成普通的高阶标识,未内心深处那个历经无数阴谋与生死危机的部分,就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与束缚的气息。
解除诅咒,就能让但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个结论自然而然。
那么,自由之后呢?在梦里,他规划的是“逃亡”,是“去白雾城”。如果但关于“超过王都一定距离会自爆”的说法属实(无论这信息是来自现实但的透露,还是梦境对潜在危险的直觉映射),那么“解除诅咒”就成了“逃亡”或“私奔”的前提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