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不算深。路有点绕。”他回答得很简略。
“里面除了这种石头,还有别的特别的东西吗?”但继续问,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轻柔。
“……有一些旧的挖掘痕迹。可能是很久以前教会或者别的什么人留下的。没什么了。”未的回答避重就轻,目光低垂,看着但为自己涂药的手指。
但知道问不出更多了。未在隐瞒岩洞深处的具体情况,尤其是那巨大结晶体和处理过程。他不想让但知道其中的危险,或者,不想让但产生更多不必要的担忧和联想。这是一种笨拙的保护,一种将风险和信息都自己扛下的习惯。
包扎好手背,但又检查了未额角的擦伤,同样做了简单处理。全程未都很安静,配合,只是眼神偶尔飘忽,似乎在回忆岩洞中的经历,又或者在评估但是否真的相信他那套“后山捡的”说辞。
处理完伤口,未似乎耗尽了力气,那股强撑着的、完成任务般的劲头松懈下来,疲惫感更重地笼罩了他。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桌上跳跃的烛火,眼神有些空茫。
但去厨房,热了一杯奶,又切了一小块白天剩下的、未改良过配方后烤制的派(没有圣水保鲜,但格外新鲜),一起放在未面前。
“吃点东西。”但说,声音温和。
未看了看奶和派,又看了看但,没有动。
“没有防腐剂,”但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也没有圣水。是你自己调整过的配方,记得吗?”
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慢慢伸出手,端起温热的牛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拢着,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他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乳白色液体,忽然低声说:“我在下面……看到一些刻痕。很古老的魔文,有些部分……和你的圣痕纹路,有局部相似性。但不是完全一样。”
他终于还是透露了一点,或许是疲惫降低了心防,或许是他觉得这个信息对但理解自身的圣痕有帮助。
但的心跳漏了一拍。古老的魔文刻痕?与圣痕局部相似?“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未摇头,眉头微蹙,那是一种面对无法解析情报时的困惑,“刻痕残缺得太厉害,而且……那地方的魔力场很乱,干扰感知。我只认出几个词根,和‘束缚’、‘容器’、‘交换’……有关。”他抬起眼,看向但,“你的圣痕,给你力量,但也折磨你,束缚你。像个不牢靠的‘容器’,装着需要‘交换’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用自己理解的词汇,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黑暗的隐喻。这与但自己对圣痕的感受,以及王室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隐隐吻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沉默了片刻,郑重地说。
未摇了摇头,似乎不觉得这值得感谢。他拿起那块苹果派,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品味,也像是在确认安全。片刻后,他才说:“那个地方,我做了处理。短时间内,那‘共鸣’应该不会再有。你的圣痕……如果最近感觉‘钻扯’感减轻,可能就是它的原因。”他指的是那已被他封存的巨大结晶体。
但明白了。未不仅去探查,还试图“解决”问题。他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一次危险的“排雷”作业。
“以后,”但看着未,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再有类似的事情,不要一个人去。至少……告诉我。”
未咀嚼的动作停住了。他抬眼看向但,灰色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犹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关心的无措。他习惯了独自承担风险,独自处理问题。与人合作,尤其是主动告知风险、寻求……“同伴”?这对他而言是陌生而不安的领域。
“……告诉你,然后呢?”未最终问道,语气不是反驳,而是真正的困惑,“你可能会阻止我。或者,你会要求一起去。那更危险。”他陈述的是他基于风险评估得出的结论。
“也许我会阻止,如果风险过高且不必要。”但承认,“也许我会要求一起去,如果非去不可,至少有个照应。但至少,我知道你在哪里,面对什么。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只能看着你留下的石片,猜测你可能遭遇的一切。”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后怕和忧虑:“未,我不是需要你保护的易碎品,也不是只能等待结果的旁观者。我们是……”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在这件事上,至少可以是共同面对某些问题的……盟友?”
“盟友。”未重复这个词,眼神里那种空茫的困惑似乎加深了。对他而言,“盟友”关系比单纯的“引导与被引导”或“债务人与债权人”更复杂,意味着更紧密的联结、信息共享和共同承担风险。这意味着更深层次的信任和……牵绊。而这,恰恰是他潜意识里既渴望又畏惧的东西。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但以为他不会回应。然后,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我尽量。”他说,这不是承诺,更像是一个尝试性的、对自己行为模式的调整意向。
这个“尽量”,对但而言,已经是一个重要的让步。他没有再逼问,只是将那块碎石片小心地收好,然后说:“很晚了,去休息吧。伤口别沾水。”
未站起身,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比刚回来时稳了一些。他走到门口,停下,没有回头,低声说:“那块小石头……磨粉的时候,用银器。别的金属可能会……有反应。”
“好。”但应道。
未离开了。但坐在桌前,看着跳跃的烛火,手中摩挲着那块冰凉的深蓝色碎石片。盟友。这个词在他们之间建立了新的连接,但也让但更加看清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巨大鸿沟。未愿意尝试分享信息和风险,但他内心深处那种根深蒂固的孤独、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工具化认知、以及对情感联结结果的悲观预判,并未改变。
他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处理”但的痛苦,如同处理一个棘手的战术目标。而但,在感激和担忧之余,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于未的吸引力,或许部分正源于自己身上的“问题”(圣痕)和“脆弱”(会死),这给了未一个清晰的、可以介入和“处理”的焦点。这是一种扭曲的共生雏形,建立在痛苦与拯救欲的微妙平衡上,远非健康平等的爱恋。
但不知道这种关系将走向何方。评估期的倒计时仍在滴答作响,教会的阴影从未远离。而未今天带回的关于古老魔文刻痕的信息,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关于圣痕本质和王室秘密的更大疑团。
他将碎石片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提醒他:温暖与危险,关怀与负担,理解与隐瞒,始终交织在他们之间,如同未身上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疤,有些在愈合,有些却仿佛被灵魂刻意保留,成为活着与记忆的证明。
夜还很长。而属于他们的时间,在看不见的沙漏中,正无声地流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