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但的声音更加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比如头痛,或者感觉特别疲惫,记忆模糊?”
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点……乱。”他承认,“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我脑子里想的。”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意识的暗处导演着不属于他的戏码。
但沉默了片刻。他想起未的过去,那些血腥的战斗、非人的实验、在黑市挣扎求生的经历。强烈的创伤后应激,有时确实会导致解离症状、闪回,甚至混淆现实与记忆。未现在的状态,很可能与此有关。
“听着,未,”但轻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如果你再感觉到混乱,或者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随时可以来找我。告诉我你看到的,感觉到的,哪怕是再离奇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弄清楚。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好吗?”
这不是敷衍的安慰。但的眼神很认真,带着承诺的意味。他没有把未的困惑简单归结为“胡思乱想”,而是接纳了这种混乱的存在,并愿意成为他辨别真实的一个锚点。
未看着但的眼睛,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蓝色眸子里,此刻映着自己的身影,清晰而稳定。胸膛里那股冰冷的、因自我怀疑而生的慌乱,似乎被这目光安抚了少许。他需要一个锚点。而但,在诸多不确定中,似乎是可以触碰到的、相对稳定的真实。
“嗯。”未再次应道,这次声音稳定了一些。
“另外,”但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耳廓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关于药膏……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能还需要帮忙。”他说得有些艰难,但意思明确。他接受了这种逾越常规的照料,甚至主动提出了需求。
这不仅仅是对药膏效果的认可,更是对未那笨拙“关心”形式的接纳,是对他们之间这种特殊信任和亲密界限的再次确认。
未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好。”
对话似乎到此为止了。但未没有立刻离开,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钟声。
未站在那里,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但按在胸口的手上。真实的药膏,真实的触碰,真实的但此刻的疲惫与不适,这些细节构筑起一小片坚实的土地,让他从那个虚幻的、充满蓝光与危险的岩洞梦境中,暂时脱身出来。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但的房间。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冷清的房间后,他再次打开那个旧木箱,拿起那罐真实的、由他亲手配制的药膏。冰凉的陶罐握在手中,散发着熟悉的草木清香。他用指尖蘸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清凉的气息直冲鼻腔。
这是真的。
……
未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是一层冰凉的虚汗。忏悔室木质的穹顶在昏暗的光线里安静地悬着,没有银光,没有蛛网,没有被倒挂起来的吊篮。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实在的、属于自己的痛感。没有麻痹粉,没有咳血,口腔里只有干涩。
又是那个梦。
混乱、荒诞、充斥着不可能发生的魔法反应和……一些让他胃部不适的、粘稠的、难以定义的情绪。未撑着地面坐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梦里他好像策划了什么,失败了,然后被用一种极其屈辱的方式困住。他闭了闭眼,压下喉头泛起的恶心感。被控制,被摆布,被当成什么东西一样观赏和惩戒——哪怕梦里那个施加这一切的对象是但,也足够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针扎过。
博士的脸在记忆的黑暗里模糊地晃了一下,未立刻强制自己切断那个联想。几点了?但应该已经结束晨祷,在图书室或者后廊。未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这些,不是为了什么战术目的,仅仅是生存习惯的一部分:掌握环境,掌握关键人物的动向。这能让他感觉安全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走出忏悔室,清晨稀薄的阳光透过彩窗,在地面投下破碎的颜色。没有刻字的铜板,没有干花标本,地板干净得反光。在教堂乱刻乱画?那代价可不是梦里那种儿戏般的“罚钱”。未很清楚现实的规则,它们通常更沉默,也更沉重。
在回廊拐角,他遇到了但。祭司抱着一摞厚重的典籍,蓝发从肩头滑落一缕。看到未,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未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休息好?”但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梦里那种冰锥似的质感,只是寻常的询问。
“做了个怪梦。”未简短地回答,侧身让开路。他不想多谈梦的内容,任何一个细节说出来都显得愚蠢透顶。求爱?战术级告白?他连自己心里那团时不时搅动一下的、陌生的躁郁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告什么白。那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他现在只想确保自己能站稳,能呼吸,能避开所有让他想起实验室和手术台的东西。
但似乎接受了他这个简单的说法,没有追问。他调整了一下抱书的姿势,忽然说:“对了,上次你问的那个,关于北境狼毒草抑制魔法回路过度活跃的假设……”
未抬起眼。
“我查了一些边境医者的手札,虽然记载模糊,但确实有类似以毒攻毒的案例。不过风险极大,几乎等同于自毁。”但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探究,但更多的是陈述事实的平静,“你从哪里看到这个偏方概念的?”
梦境碎片闪过:酸液蚀刻的铜板,沾了毒粉的字纹,暴走的圣痕。未面不改色,脑子飞快运转:“……黑市流传的残页,字迹不清,我可能理解错了成分或剂量。”这个借口很合理,他在黑市混迹的时间不短,接触到乱七八糟的东西太正常了。
但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以后这类资料,最好先让我看看。很多民间传闻是陷阱,或者被夸张扭曲了。”他没有责备,只是提醒,然后抱着书继续往前走。
几天后,但提出要教他一点基础的绘画,理由是“有助于静心,也能更精确地记录一些草药或符文的形态”。未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战术图,不是计算阴影面积,而是一种从脊椎窜上来的、尖锐的排斥感。握住笔,描摹,按照他人的指令去勾勒线条……这个动作本身,就裹挟着太多不好的记忆。博士也曾让他“画”,画出痛觉的分布,画出承受极限的曲线,那不是什么艺术,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测量和记录,为他下一次的“实验”提供数据。
未的手指在身侧蜷紧了,指节泛白。他几乎要立刻拒绝。
但似乎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补充道:“只是很随意的练习,不想画也可以。或者,你可以只看我画。”他的态度很松弛,没有强迫的意思,甚至带着一点“这其实也没什么用,试试看而已”的随意感。
未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根弦。只是看。观察。这他可以做到。
他们坐在图书室靠窗的位置,下午的阳光把空气里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但真的拿出一本素描本和铅笔,挽起了祭司袍的袖子。他的小臂线条清晰,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然后,他解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微微扯开衣襟。
未的呼吸滞了一下。
锁骨下方,一道疤痕露了出来。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是陈旧的肉粉色,没有任何珍珠母贝的光泽,更不会发光。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形态确实有些扭曲,像某种丑陋的虫子干瘪后的遗骸。
“这是圣痕。”但用铅笔的尾端虚虚点了点那里,“王室留下的‘认证’。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道疤。”
未的视线牢牢钉在那道疤痕上。
“要试着画画看吗?就当是……记录一道伤口。”但的声音把他从冰冷的数据流里拉出来。
未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接过了但递过来的铅笔。笔杆还残留着但指尖的温度。这个认知,连同“握住笔”这个动作本身,以及但刚才那句“记录一道伤口”,突然混合成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既视感。
博士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记录下这个数值。”“画出你现在的感觉。”“很好,数据很精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