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负手踱至窗边,片刻方道:“贤侄,你既信得过老夫,老夫便直言。京中局势,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今上即位以来,锐意革新,尤重盐、漕、吏治。令尊身在要津,身处风口浪尖,不知多少人眼热。至于荣国府……”
他语焉不详,“树大根深,然内里如何,贤侄近日,想必有所体会。”
长生静立恭听,神色不变。
“你姐弟既已离了那是非之地,未必是祸。”
周文渊转身,目光灼灼,“然自立门户,谈何容易。况你二人年幼,更易招人觊觎。依老夫之见,当务之急,不仅保全自身,谨言慎行,深居简出,更要广结善缘,朝中清流一脉,多与令尊有旧,老夫可为你引见几位。此外,”
他目光落在长生脸上,“贤侄天资聪颖,见识不凡,困守内宅,未免可惜。可愿入国子监听讲?虽无正式生员之名,亦可结交良师益友,拓眼界,立根基。”
长生心中一动。
国子监乃天下文脉所系,清流聚集之地,若能入内听讲,不仅是极好的护身符,更为将来立足铺平道路。
他起身,郑重一揖:“长生谢世伯提点厚爱。只是家姐病体未愈,长生实不忍远离。且长生年幼学浅,恐有辱监门清誉。”
周文渊抚须笑道:“这有何难?老夫可先为你谋一附读之名,不必日日点卯,只需定期呈交课业,参加月课考核。待你年纪稍长,再正式补入监生。至于令姐,老夫内人与太医院右院判刘大人府上颇有往来,可请刘夫人常过府探望,一则诊视病情,二来也是个照应。”
安排如此周详,长生心中感念,再次深深拜谢。
从周府出来,日已西斜。
长生坐在回府的马车中,微微阖目。
周文渊这条路,算是走通了,有这位清流领袖的照拂,贾府明面上多少要投鼠忌器。
至于沈砚那边,那包毒物送去便是最好的投名状。以沈砚刚直、嫉恶如仇的性子,对贾府这等行径,必是深恶痛绝。
车马粼粼,驶回林府。
刚至门口,却听得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只见府门前围了些看热闹的闲人,几个林府健仆拦在门外,而门外正有一锦衣华服的少年,不顾小厮拉扯,跳着脚要往里闯,口中不住嚷着:“让我进去!我要见林妹妹!我给林妹妹赔不是!你们这些狗奴才,敢拦我!”
不是别个,正是那荣国府的凤凰蛋、衔玉而生的贾宝玉。
只见他发髻微乱,满面泪痕,身上那件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也蹭了灰,一副不管不顾的癫狂模样。
他身边跟着的老嬷嬷和几个小厮,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劝道:“二爷,好二爷,咱们回吧!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要生气的!”
“二爷,林姑娘病着,不见客啊!”
长生坐在车中,静静看着这一幕。
透过车窗缝隙,他能看到贾宝玉脸上那种混合着焦躁、委屈、以及某种自以为深情的天真。
就是这种天真,前世将姐姐一步步推向泪尽而亡的深渊。
他轻轻放下车帘,对车外的林安道:“从侧门进,不必理会。”
马车悄悄驶向侧门,将进未进之时,贾宝玉那带着哭腔的喊声,清晰地随风飘入车中:
“林妹妹!你出来!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给你赔罪!我给你磕头都行!你不见我,我就跪死在你们口!”
声音凄切,情真意切,闻者动容。
长生气笑。
赔罪?磕头?跪死?
若真心知错,为何不在荣庆堂当场认下?若真心愧疚,为何事到如今,想的仍是逼姐姐出来相见,而非让她静养?
这般以痴缠为深情,以闹剧为真诚,将自己心意凌驾于他人病体之上的赔罪,与那包埋在桂树下的毒药,又有何本质区别?
况且,大庭广众,将姐姐清誉置于何地?
不过都是,披着不同外衣的,自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