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宜归宁,宜入宅。
天还未亮,林宅上下便已忙开了。
林忠领着仆役洒扫庭院,擦拭门楣,连廊下的灯笼都换了新的,厨房里烟火气升腾,厨娘们天不亮就起了,炖汤的炖汤,蒸糕的蒸糕,备着今日的团圆宴。
长生早早起身,换上簇新的宝蓝缎袍,腰系青玉带,头发用同色发带束得整齐。
他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心里百感交集,前世父亲病逝扬州,他三岁夭折,孤魂野鬼数年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这一世,他终于能好生看看父亲,侍奉父亲,让父亲享几年天伦之乐。
“少爷,”林忠在外头叩门,“姑娘问您可收拾妥了?车马已备好,该去驿站接老爷了。”
长生应了声,推门出去。
黛玉已等在廊下,今日穿着藕荷色绣折枝梅的妆花缎袄,下着月白绫裙,发间簪了支珍珠步摇,清雅中透着喜气。她脸色仍有些苍白,可眼里有了光,唇角也噙着淡淡的笑意。
“姐姐今日气色好。”长生走过去。
黛玉替他整了整衣襟,轻声道:“你也长大了,父亲回来见你这般,定会欢喜。”
姐弟二人出门上车,马车驶出巷口,往城西驿站去,晨光熹微,街上行人不多,只几家早点铺子开了门,热气腾腾的。
长生掀帘看着外头,心里却飞到了驿站,父亲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收拾行装,还是在看邸报?四年多未见,父亲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黛玉似看出他紧张,握住他的手:“别怕,父亲最疼咱们。”
长生点头,反握住姐姐的手,是啊,父亲最疼他们。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马车在驿站前停下,这驿站是专接待朝廷官员的,门前立着对石狮,气象森严。
长生下车,见门口已停了几辆马车,沈砚、周文渊正从车上下来。
“沈伯父,周伯父。”长生上前行礼。
沈砚笑着扶他:“不必多礼,你父亲正等着你们呢。”又对黛玉道,“姑娘今日气色好,你父亲见了,定能宽心。”
周文渊也道:“如海兄在扬州最挂念的便是你们姐弟。如今团聚是天大的喜事。”
一行人进了驿站。
驿丞早得了信,引着往后院去,穿过两道月洞门,便见一处清静院落,院中植着几竿翠竹,竹下石桌石凳,简朴雅致。
正房门开着,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站在门口,正往这边望。
长生脚步一顿。
那人四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癯,留着短须,眉宇间有书卷气,也有久历官场的沉稳,他穿着半旧的官服,背却挺得笔直,站在那里,像一株经了风霜的竹。
是父亲。林如海。
长生喉头一哽,快步上前,撩袍跪倒:“不孝子长生,给父亲请安。”
林如海伸手扶他,手有些颤。
他打量着长生,从头顶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顶,眼里有欣慰,有感慨,也有掩不住的心疼。
“起来,快起来。”林如海声音发哑,“长高了,也长大了。”
长生起身,这才看清父亲的模样。
比记忆中瘦了些,眼角添了细纹,鬓边也有了白发,可那双眼睛看着他们满是慈爱。
“父亲……”黛玉也上前,眼圈红了,却强忍着没落泪,只深深一福,“女儿给父亲请安。”
林如海扶起女儿,仔细端详,四年不见,女儿出落得更清秀了,只是身子仍单薄,脸色也苍白。他握着女儿的手,温声道:“玉儿也长大了,为父在扬州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如今见你安好,为父便安心了。”
黛玉终是忍不住,泪珠滚落:“女儿不孝,让父亲挂心。”
“莫哭,莫哭,”林如海替她拭泪,“今日是团圆的日子,该欢喜才是。”
沈砚、周文渊在一旁看着,也都感慨。
沈砚笑道:“如海兄,儿女双全,又都这般懂事,是你的福气。”
周文渊也道:“是啊,长生六岁中秀才,颦儿知书达理,如海兄好福气。”
林如海这才转向二人,拱手道:“这一年多,多亏二位照应,如海感激不尽。”
“说这话便见外了,”沈砚道,“你我同年,本该互相扶持。再说,长生这孩子争气,玉儿也懂事,我们照应他们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