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客厅,确认了沙发和扶手椅的数量确实增加了,但她此刻没心思深究这超乎常理的变化,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塞莱斯特指引的、位于二楼的书房牢牢抓住了。
“书房在二楼,乔,我想你会喜欢那里。”塞莱斯特话音刚落,乔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上了楼梯。
当她推开书房的门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了门口。
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排列,上面塞满了各种装帧、各种厚度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芬芳。这规模、这气势,远比马奇姑婆家的藏书室要宏大得多!
“这……这简直是……”乔兴奋不已,“这是我见过最棒的地方!比姑婆家的书房棒一百倍!不,一千倍!”她欢呼一声,扑向最近的书架,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贪婪地扫视着书脊上的书名,激动得不知该先从哪本看起。
最后到来的是放学后的艾米。她一路小跑着过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当她走进格兰杰新居时,那双蓝色的眼睛立刻被室内优雅舒适的陈设所吸引。
“哇!太漂亮了!”她轻声赞叹,好奇地看了看壁炉台上那个精致的陶瓷小天使,“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塞莱斯特姐姐,你把这里布置得简直太完美了!”
塞莱斯特看着四个女孩各自沉浸在发现的喜悦中,并没有立刻将她们聚集起来——她毕竟没把自己当做教师,这只是一个知识沙龙。
她走到正对着一幅水彩画仔细打量的艾米身边,轻声问:“今天的功课有遇到难题吗?”艾米立刻拿出自己的作业本,指着一道数学题和一幅自己不太满意的素描。塞莱斯特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她分析题目的条件,理解其中的数量关系,让解答的思路变得有迹可循。对于那幅素描,她则拿出几本艺术书籍,翻到类似的静物作品,和艾米一起分析构图、明暗和笔触,并提出一些见解,鼓励她多观察、多练习。
她坐到贝思身边,听她弹完一曲,递上一本从基础到进阶的钢琴练习曲谱。“不用着急,从你感觉舒适的开始。音乐是享受,不是负担。”贝思感激地接过曲谱,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而在二楼的书海里,塞莱斯特找到了正抱着一本大部头历史著作、眉头紧锁的乔。乔正对书中某个历史人物的决策感到愤慨。塞莱斯特没有评判她的对错,而是说:“我们要学会批判性地看待知识,乔。不是所有印在书上的都是真理,尤其是某些领域,”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嫌弃,“比如医学,至今还充斥着许多未经证实甚至危险的糟粕,遇事不决就放血或者使用水银的方案,实在令人难以评价。”
至于梅格,她稍微有些局促,尤其是在看到塞莱斯特家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优渥与品味后,她内心对富裕生活的向往与现实的落差让她感到一丝羞赧。她小声地对塞莱斯特说:“有时……我总会忍不住想象那种更轻松、更优雅的生活,是不是很虚荣?”
塞莱斯特看着她,摇了摇头,“梅格,向往更好的物质生活,并不可耻。这是人类最正常不过的欲望。为什么男人追求财富被称为‘有上进心’,而女人拥有同样的想法就会被指责为‘拜金’?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的规训。”
她的话让梅格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仿佛一直以来的某种枷锁被打破了。
“如果你自身拮据,再选择一个同样贫困的伴侣,生育多个孩子,那么极大可能面临的是贫困的叠加。除了用‘精神富足’、‘苦中作乐’来安慰自己,现实生活的艰难往往避无可避。我并非说嫁给富人就一定能幸福,但‘穷上加穷’的婚姻,绝对与幸福相去甚远。在这个医疗条件简陋的时代,甚至一次普通的分娩都可能夺去女性的生命。”塞莱斯特的声音带着一种冷峻的现实主义,“说到底,婚姻应当是为了追求幸福,而不该只是出于生育或老有所依的义务。倘若辛苦几十年,只为临终时有人守在床边,那不如痛快活过几十年,无牵无挂地离开。更何况,很多人走得突然,纵有子女,也未必能见得最后一面。”
梅格怔怔地听着,这些她从未听过、甚至不敢细想的观点,像惊雷一样在她心中炸开,让她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塞莱斯特说完那番关于婚姻与女性价值的话,看着梅格若有所思、心潮起伏的模样,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现实的考量:“不过,梅格,像刚才那样的想法,在我们现在的沙龙里说说无妨,但出了这个门,可不要轻易、公开地去宣扬。”
“因为现实往往是,说出这些‘离经叛道’之言的人,非但很难立刻改变什么,反而容易招致打压和排挤。或者更糟的是,被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人视为天真、可爱,甚至……‘弱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都在认真听着的女孩,“为什么会觉得‘可爱’?因为无力反抗,因为构不成真正的威胁,就像人会觉得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可爱,却不会觉得一头猛虎可爱一样。这种‘可爱’的标签,本身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在获得足够的力量之前,过早暴露锋芒,并非明智之举。”
“回到我们最初的那个话题,向往更轻松、更优雅的生活,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对身处底层的人来说,向上的路往往布满荆棘、难以跨越。你们若希望通过婚姻进入更高阶层,也需明白,同样会有人想借你们跃入中层——要仔细看清才是……说到底,永远不要假设别人比你们更无私、更不理性、更不现实。”
梅格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塞莱斯特。谢谢你的提醒。”她将这些话牢牢刻在心里,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看到了更广阔却也更复杂的天地。
为了转换一下略显沉重的气氛,姐妹们捧着塞莱斯特为她们准备的、标注了初步阅读建议的书籍,聚在温暖的书房里,一边翻阅,一边闲聊起各自今天的见闻。
乔率先想起一件趣事,灰色的眼睛闪着顽皮的光:“说到书,我想起姑婆一件好笑的事。她总摆出一副对流行小说不屑一顾的样子,尤其看不上《威克菲尔德牧师传》,说它‘无病呻吟’。可你们猜怎么着?今天下午我回去拿落下的手套时,发现她正窝在椅子里,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偷偷看得入神呢!被我撞见,她还慌忙把书藏到垫子底下,板着脸训斥我磨蹭!真是口是心非!”
大家都被乔绘声绘色的描述逗笑了,连塞莱斯特也忍不住莞尔。
梅格也想起了金斯家的事,语气带着些许唏嘘:“金斯家今天也不太平。我听一个孩子悄悄说,他们家的大儿子好像犯了什么大错——具体不清楚,但听起来挺严重的——金先生大发雷霆,把他赶出家门了。我听到金太太在房间里哭,金先生则在书房里大声咒骂。唉……真庆幸我们没有这样让人操心的兄弟。”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乔,乔立刻对她做了个鬼脸,表示自己虽然调皮,但绝不会犯那种原则性的大错。
艾米鼓起脸颊,带着点不满说起了学校的事:“戴维斯老师今天又体罚学生了!就因为苏茜·巴金斯在课堂上走了神。你们知道苏茜做了什么吗?她给戴维斯先生画了幅漫画!怪鼻子,驼背,嘴里还吐出一串话:‘年轻女士们,我的眼睛在盯着你们!’画得其实挺传神的。”她压低声音补了一句,随即又愤愤道,“结果真被他盯上了!他揪着苏茜的耳朵,把她拽到背书台前,让她举着画板站了半个小时,还要所有人看着!真是太不绅士了!”
塞莱斯特闻言,轻轻蹙眉:“体罚学生,尤其是这种带羞辱性质的惩罚,实在是教育者失职又失德的表现。要是我妈妈知道,肯定不会轻饶他。”
“你妈妈……?”艾米好奇地问。
“嗯,她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塞莱斯特轻轻带过,“请继续分享吧。”
这时,一向安静的贝思柔声开口,分享了一个温暖的小故事,冲淡了之前话题带来的些许阴霾:“我今天……去为汉娜买鲜蚝的时候,在鱼店里看到劳伦斯先生了。”
大家都好奇地看向她。
贝思的脸微微泛红,“他没看到我,因为我站在一个很大的水桶后面,他又忙着和渔夫卡特先生说话。后来,一个看起来穷苦的女人拿着桶和刷子走进来,问卡特先生能否让她干些洗刮鱼鳞的活儿,她说她的孩子们都饿着肚子,自己又揽不到活儿。”
她的声音带着同情,“卡特先生正忙着,很不耐烦地说了声‘不能’;那个女人看起来又饥饿又难过,正要走开……就在这时,劳伦斯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自己的手杖弯柄,从鱼摊上勾起一条大鱼,递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