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墨染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一个“官员”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并被引为“知己”。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涌上心头,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她心头的某些孤寂与寒意。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举起了茶杯,与林静姝的轻轻一碰。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光下的凉亭,茶香袅袅,两个身份迥异、却灵魂相契的女子,在这一刻,彼此的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信任的基石,在共同的经历和坦诚的交流中,被夯筑得更加坚实。
三日后,朝廷的处置文书与新的任命同时抵达山阴县。
不出所料,冯珙革职查办,押送刑部受审;崔琰作为主要从犯,亦被枷锁加身,押解入京,等候发落。山阴县乃至整个州府的官场,都因此案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纸对林疏白的调令——升任云州通判。
苏墨染拿起那封做工精致、盖着吏部大印的调令,只扫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明升暗降。”她一针见血,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云州是冯珙经营多年的老巢,其旧部门生盘根错节。你此番前去,断了他们的财路,毁了他们的靠山,他们岂会善罢甘休?这云州通判之位,看似品级提升,实则是将你置于火山口上,此去,步步凶险,杀机四伏。”她看向林疏白,语气带着提醒,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林疏白的神色却异常平静,她仔细地将调令卷起收好,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结果。
“正合我意。”她抬眸,目光穿过窗棂,望向云州的方向,眼神中带着一种沉郁的追思和坚定的决绝,“墨染可知,我兄长林疏白,当年便是在云州赴任通判的路上,离奇暴毙。官府的结论是突发恶疾而亡。可我绝不相信!”
她的声音微微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苦:“兄长身体一向康健,去世前曾来信,言及发现云州官场与某些江湖势力往来密切,似有重大隐情,他正在暗中查探……谁知,那竟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她攥紧了手指,指节泛白,“我女扮男装,踏入仕途,一方面是想继承兄长遗志,为百姓做些实事;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查清兄长死亡的真相!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必须去闯一闯。”
她转过头,看向苏墨染,眼神复杂。有对前路艰险的清醒认知,有对自身使命的义无反顾,也有一丝……对是否该将眼前之人再次卷入漩涡的犹豫。
“墨染,”林疏白的声音带着几分艰涩,“此行凶险,远超山阴县。冯珙余孽必不会甘心,暗中恐还有江湖势力牵扯其中。你……”
“林疏白,”苏墨染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我既已结盟,自当同往。”她走到林疏白面前,红衣似火,映衬着她明艳而坚定的脸庞,“我说过要陪你走这一程,便不是戏言。山阴县之事,只是开始。你要查你兄长的案子,我要看看这云州的水到底有多深,看看那些藏污纳垢之处,还有多少冤屈未雪,我们目标一致,不是吗?”
她微微挑眉,露出一抹林疏白熟悉的、带着些许桀骜与守护意味的笑容:“何况,没有我在身边,就凭你这般‘正直不迂腐’的性子,在那虎狼环伺之地,怕是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我可不想刚刚认定的‘知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在云州。”
这番话,看似调侃,实则情深义重。她明确地表达了并肩同行的决心,也再次强调了彼此之间那份已然牢固的“知己”之情和同盟之谊。
林疏白望着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于胸口的暖流与力量。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她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便一同前去。”她略一沉吟,又郑重道:“只是墨染,此行若再遇险情,我手无缚鸡之力,终究不妥。不知能否请你授我些粗浅功夫?不求能退敌制胜,只望危急时我能自保几分,不至……成为你的拖累。”
苏墨染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清浅笑意,温声应道:“自然可以。”她口中答应得从容,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涟漪——怎会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收一位朝廷命官、一县之尊为徒?这般际遇,倒真是出人意料。
秋风乍起,卷起官道上的阵阵黄尘与枯叶,带着北地的萧瑟。
山阴县城门外,两匹骏马并辔而立。林疏白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青衫文士打扮,只是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坚毅。苏墨染则是一袭便于行动的暗红色劲装,长发高束,英姿飒爽。
“走吧。”林疏白轻声道。
“驾!”苏墨染一抖缰绳。
马蹄扬起,踏上了前往青州的、漫长而未知的官道。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天地苍茫之间。
远处,山阴县高大的城楼之上,一道阴鸷的目光穿透距离,牢牢锁着她们远去的身影,直至变成两个模糊的小点。那目光的主人隐在垛口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有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云州城酝酿,那里,等待着她们的,不仅是冯珙旧部在官场上的明枪暗箭,层层阻挠,恐怕还有与某些江湖势力纠缠不清的、更为诡谲复杂的腥风血雨。兄长的死亡真相,苏墨染追寻的公道,以及那隐藏在云州繁华表象下的巨大黑幕,都将随着她们的到来,被一步步揭开。
但无论如何,她们都已做好准备。
前路风雨,她们已约定,同舟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