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遍“静心”,苏云絮一直写到暮色四合,手腕酸麻得几乎提不住笔,宣纸叠了厚厚一摞。
墨迹从最初的凌乱颤抖,到后来的机械重复,最后几页,笔画竟出乎意料地稳了下来,只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僵硬的疲惫。
碧梧来收走笔墨时,目光在那摞纸上停留一瞬,什么都没说。
晚膳时,来的不是柳芽儿,而是另一个面生的粗使丫头,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苏云絮随口问了一句柳芽儿,那丫头瑟缩着答:“柳芽儿姐姐……今早被陈嬷嬷叫去问话了,还没回来。”
问话?苏云絮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昨夜的事?还是……
她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屋内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略显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几分怯意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柳芽儿端着安神汤进来。
她看起来与平日无异,梳着规整的双丫髻,穿着半旧的青色侍女裙,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姑娘,安神汤。”她的声音依旧细细的,将托盘放在桌上,垂手退到一旁。
苏云絮看着她:“陈嬷嬷找你何事?”
柳芽儿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没……没什么大事。嬷嬷问了些……问了些姑娘平日用度起居可还习惯,奴婢伺候得可仔细。”
这话滴水不漏,却更让苏云絮生疑。府中规矩森严,一个粗使丫头被陈嬷嬷亲自“问话”,绝非寻常。她想起昨夜门外的异响,以及柳芽儿那些欲言又止的时刻。
“柳芽儿,”苏云絮的声音放轻了些,“你入府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柳芽儿似乎没料到她又问起这个,抿了抿唇,小声道:“奴婢……奴婢爹娘原是永州城外柳家庄的佃户,后来庄子遭了灾,实在活不下去,才把奴婢送进来……”
永州?苏云絮心头一动。她自己也被记为“永州西林县人士”。是巧合吗?
“柳家庄……”她沉吟着,“离西林县多远?”
柳芽儿飞快地抬眼看她一下,眼神有些闪烁:“不……不算太远,隔着一座山……”她顿了顿,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补充,“奴婢也是听爹娘提过,自己没去过西林县。”
苏云絮不再追问,只端起那碗温热的安神汤。汤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这府里,每个人都有秘密,每句话都可能半真半假。柳芽儿……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粗使丫头吗?
接下来的两日,府中气氛依旧微妙。晨省时,沈曼儿依旧巧笑嫣然,只是看向苏云絮的眼神里,嫉妒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丝隐秘的探究和幸灾乐祸。宋姑娘则越发沉默。
萧令珩待苏云絮,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态度。召她去书房,看她练字,偶尔“指点”一两句,身体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再没有那夜的炙热与侵占。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场酒后的意外,醒了,便该回到正轨。
苏云絮努力扮演着顺从的学生,心里那团乱麻却越缠越紧。她看不透萧令珩,也看不透这府中任何人。唯一真切感受到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被无形目光监视的寒意。
这日午后,萧令珩被急召入宫。苏云絮得了半日清闲,在栖霞阁待得闷了,便想出去透口气。她如今虽仍是“囚鸟”,但在府内走动已不再被明令禁止——只要不靠近前院和几处要紧的殿阁。
她信步走到后园。秋意已深,园中草木凋零,显出几分萧瑟。穿过一片枯竹林,前方是一处较为僻静的莲池,池水几近干涸,露出黑褐色的淤泥和残破的荷叶梗。
池边有个身影,正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
苏云絮走近些,认出那是柳烟儿——住在藤萝苑、碧梧口中的“山野村姑”。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下面是洗得发白的青布裙,头发依旧用木簪简单绾着,蹲在池边的样子,确实与这府中其他精心装扮的美人格格不入。
柳烟儿似乎很专注,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在淤泥里拨弄着什么,嘴里还低声念叨着。苏云絮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蠢物……自寻死路……”
她是在说池子里的东西,还是……
苏云絮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柳烟儿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眼神锐利,带着乡野女子特有的警觉,在看到苏云絮的瞬间,那警觉化为了毫不掩饰的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