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仓廒,迟晏又去了刑房。严书吏已将东山劫案及其他几件未结案卷整理好。迟晏仔细翻阅劫案卷宗,案情记录倒是详细:去岁十月,东山通往邻县的山道上,两名行商被三名蒙面持械歹徒劫掠,钱财尽失,一人受伤。现场勘查记录简单,线索寥寥。之后衙役去附近村子排查过,但“未发现可疑之人”,案件便搁置了。
“现场可有遗落物?受伤行商可描述歹徒体貌特征?附近村落近年可有类似案件或可疑人员?”迟晏问。
严书吏答道:“现场只找到几枚杂乱脚印。行商受惊,只说歹徒身材粗壮,本地口音。附近村落……东山一带民风剽悍,历来纠纷不少,但如此明目张胆劫道,近年只此一例。排查时,村民多称不知。”
回答中规中矩,但迟晏敏锐地捕捉到“东山一带民风剽悍”和“村民多称不知”背后的信息——要么是官府威望不足,村民不敢或不愿配合;要么是地方有势力能压住消息;要么两者兼有。
“此案虽未破,但卷宗记录还算清晰。严书吏费心了。”迟晏放下卷宗,话锋一转,“不过,本官既已到任,此等劫掠重案不可久悬。还需重新梳理线索,加大访查力度。就请严书吏安排得力人手,随本官过几日亲往东山一带察访。”
严书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新县令会亲自去查这种“小案”,但他还是立刻应道:“是!卑职这就挑选人手,准备车马。”
下午,迟晏继续在书房翻阅其他卷宗,并不时召见一些低级别的胥吏、衙役,询问他们各自负责的具体事务,对县内情况的看法。这些人大多拘谨,回答谨慎,但只言片语中,迟晏还是能拼凑出一些信息:县衙工房几乎无事可做,因为根本没钱兴修任何工程;礼房也就管管名存实亡的县学和偶尔的祭祀;最“忙”的可能是户房和刑房,但忙的什么,却语焉不详。胥吏的薪俸微薄且常常拖欠,不少人都靠着一些“惯例”的灰色收入补贴。
傍晚,迟晏换上一身半旧的青色直裰,只带着陈老仆,悄然从县衙侧门走出。
他没有去城中富户聚集的街区,而是拐进了西城一片低矮的棚户区。这里道路泥泞,房屋歪斜,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一些面黄肌瘦的孩童在污水边玩耍,大人则蹲在门口,眼神麻木地看着他们。
迟晏走到一个正在修补破筐的老者面前,蹲下身,和气地问:“老人家,编筐卖吗?怎么卖?”
老者抬头,见迟晏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有些局促:“几……几个铜板一个。客官要买?”
“随便看看。老人家是本地人?靠这个营生?日子可还过得去?”
老者叹了口气:“土生土长的石埭人。编筐能换几个钱?勉强糊口罢了。田里收成少,税还重。去年冬天差点没熬过来……幸好……”他忽然住了口,眼神有些躲闪。
“幸好什么?”迟晏追问。
“没……没什么。”老者低下头,继续编筐,不再多言。
迟晏心知他或许得到过某些救济,但不敢明说。他不再追问,留下几个铜板,拿起一个编得还算结实的小筐,道了声谢,继续往前走。
他又与几个在街边摆摊卖山菌、竹篾的乡民搭话,话题绕来绕去,无外乎生计艰难、东西卖不上价、官府除了收税很少管事、有时候还有差役来额外索要“例钱”。提到东山的劫案,有人神色微变,匆匆摇头说不知道,有人则含糊地说“那边不太平,有狠人”。
当迟晏试图问及“乔家”、“闵家”时,乡民们更是讳莫如深,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赶紧收拾东西离开。
夜幕降临,迟晏和陈老仆回到县衙。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虽多是管中窥豹,却比看任何卷宗都更直观、更触目惊心。
书房里,油灯如豆。迟晏在纸上写下今日所得的关键信息:
1。仓粮亏空严重,账实不符,管理混乱,很可能存在贪墨挪用。
2。刑案侦破乏力,东山劫案或有隐情,基层治安掌控薄弱。
3。胥吏系统僵化腐败,冯简是关键节点,各房书吏多有其影子。底层胥役薪资微薄,依赖灰色收入,易于被操控。
4。民生极端困苦,百姓对官府缺乏信任,畏惧地方豪强,敢怒不敢言。
5。豪强势力阴影深重,已渗透到基层信息和人心控制。
现状比他预想的更糟。冯简等人想用“无钱无粮万事难”来困住他,而地方豪强则像无形的山,压在百姓头上,也堵住了许多变革的可能。
直接硬碰硬是不行的。仓粮案可以追查,但需掌握确凿证据,且要防备冯简等人丢车保帅。东山劫案是个不错的切入点和突破口,既能展现自己重视治安、亲力亲为的态度,也能借此深入东山,实地了解民情,甚至可能触及与豪强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需要盟友,至少是需要信息渠道和执行力。严书吏态度相对中立,或许可以观察争取。周继善那条线,也该启用了。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尽快找到能切实改善一部分民生、又能让百姓看到希望的点,哪怕很小。这样才能打破“官府无用”的固有印象,争取民心。
修路?暂时无钱无力。推广特产?交通和市场是瓶颈。组织生产?需要启动资金和带头人……
也许,可以从最迫切的春荒和眼前的“小”事入手?比如,清理县衙周边环境,以工代赈雇佣些最贫困的市民?比如,发布一道严厉的告示,禁止胥役额外勒索“例钱”,并设立简便的投诉渠道?再比如,重新核查那几个最困难村子的赋税减免申请?
他思索着,一条条计策在脑中成形,又不断被推翻或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