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学的开办,如同春雨润物,悄然改变着靠山村的某些角落,也改变着迟晏的生存状态。五个蒙童的朗朗读书声,成了祠堂边一道新的风景。迟晏的“先生”身份逐渐被村民习惯性地接受,连同他那破旧的青衫,也似乎多了几分斯文气度。
束脩稳定了他最基本的生存,虽仍是粗茶淡饭,但至少不必日日为下一顿发愁。身体的伤病在缓慢愈合,虚弱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精干。他依旧清瘦,但脊梁挺直,眼神沉静,偶尔流露出的锋芒,让村里那些原本瞧不起他的壮汉,也不敢再轻易挑衅。
他将大部分束脩所得,除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都悄悄换成了更好的纸张和墨锭——虽然依旧劣质,但比起锅底灰已是天壤之别。那支秃笔也被他精心修理,勉强堪用。
夜晚的祠堂偏殿,油灯常常亮至深夜。迟晏伏案疾书,不仅反复研读、背诵借来的《四书》章句,更开始尝试破题、承题,练习制艺文章。原主留下的学问基础几乎为零,但他凭借强大的逻辑思维和理解能力,以及从现代社会带来的庞杂知识作为背景支撑,进步速度若是让外人得知,必定惊为天人。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着这个时代的知识养分,并将其重新解构、内化。
白天教导蒙童时,他也不仅仅局限于识字。他会结合《三字经》、《千字文》的内容,引申讲述一些历史典故、地理常识,甚至是最基本的算术方法。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回去向父母转述,无形中也改变了一些村民对“读书”的看法,觉得这迟先生肚子里确实有些墨水,并非单纯的迂腐书生。
偶尔,他还会在代写书信时,“不经意”地给村民一些实用的建议。比如,建议某户人家将鱼获用盐稍微腌制,可以保存更久,卖去稍远的集市或许能多得几个铜板;或者,提醒另一户人家,某种野菜与某种常见草药外形相似,采摘时需仔细分辨,以免误食中毒。
这些细微的帮助,不涉及利益,只关乎生存智慧,渐渐为他赢得了一些真正的、而非流于表面的尊重。张寡妇甚至主动帮他浆洗过两次衣服,送来的束脩里偶尔会多藏一个鸡蛋。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王癞子并未忘记旧怨。他眼睁睁看着迟晏从一个人人唾弃的烂泥,变成了村里颇有几分体面的“先生”,心中妒恨交加。那三两银子的赌债,更是如同卡在喉咙里的刺。他几次想找茬,都被迟晏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或者被闻讯而来的村民(如今已有人会替迟晏说几句话)劝开。
王癞子知道,明着来占不到便宜了。他开始暗中盯梢,寻找迟晏的错处,或者等待一个能将其彻底打落尘埃的机会。
这一日,青浦镇上的差役突然来到靠山村,径直找到了老族长。原来是县衙户房的书吏在核对田亩赋税册籍时,发现靠山村几年前的一笔免税记录有些模糊不清,需要村里出具一份证明文书,并由童生以上功名者作保签押,证明该户当时确系符合免税条件。
这种事在乡村并不罕见,文书格式固定,作保也多是走个过场。老族长不识字,以往这类事情,都是村里另一个老童生——住在村尾、年迈多病的孙老童生负责。
可偏巧,孙老童生前几日感染风寒,卧床不起,连说话都困难,根本无法执笔作保。
差役催促得急,老族长急得团团转。村里识字的人凤毛麟角,除了孙老童生,就只有……迟晏。
“族长,此事关乎赋税,非同小可,今日必须办妥,否则小的回去无法交差啊!”差役在一旁催促。
老族长眉头紧锁,看向闻讯赶来的迟晏,眼神复杂。让迟晏来写这文书并作保?他心中一万个不情愿。此人过往劣迹斑斑,虽说近来有所收敛,但赋税之事,牵连甚大,万一他从中搞鬼,或者笔迹、格式不对,被衙门驳回甚至追究,整个村子都要受牵连。
可眼下,除了他,再无第二人选。
迟晏站在一旁,将老族长的犹豫和差役的焦急看在眼里。他心中瞬间明了,这是一个危机,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处理好了,他在村里的地位将彻底稳固,甚至能接触到更高一层的信息渠道;处理不好,或者被拒绝,他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好印象将荡然无存,甚至可能被王癞子之流趁机攻讦。
他上前一步,对着老族长和差役拱手,语气沉稳:“族长,差爷。小子不才,愿试写此文。格式内容,小子曾翻阅过相关律例,略知一二。至于作保,”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小子虽过往不堪,但既为村中蒙学之师,蒙族长与乡亲信任,自当担起责任。此文关乎村誉与赋税,小子必当谨慎下笔,若有差池,愿一力承担。”
他没有大包大揽,而是摆出愿意尝试、并愿意承担责任的态度。这番话,既展示了能力,又表明了担当,姿态放得恰到好处。
老族长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焦急的差役,最终咬了咬牙:“也罢!迟晏,此事就交予你!务必谨慎,不可出错!”
“定不负所托。”迟晏躬身。
他立刻让人取来纸笔,就在祠堂的正厅,当着老族长和几位族老的面,铺纸研墨。他没有丝毫慌乱,回忆着原主记忆中模糊的文书格式和自己阅读杂书得来的知识,结合差役带来的具体要求,凝神静气,悬腕运笔。
一时间,祠堂内鸦雀无声,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众人都屏息看着,尤其是王癞子,也混在人群中,眼神阴鸷,等着看迟晏出丑。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迟晏搁笔。一篇格式规范、用语严谨、字迹工整清秀的证明文书已然写成。他甚至没有询问,直接在落款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加盖了那枚几乎从未动用过的、代表童生身份的简陋私章。
老族长不识字,让一位略通文墨的族老上前查看。那族老仔细看了一遍,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连连点头:“格式无误,语句通畅,字也端正!好,好啊!”
差役接过文书,看了看,也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比以往孙老童生写的,还要规整些。既然如此,便请族长和这位迟童生画押吧。”
老族长和迟晏分别在指定位置按了手印。
差役收好文书,对着迟晏的态度也客气了几分:“有劳迟童生了。日后村里若再有此类文书事宜,也可直接找你办理。”
“分内之事,差爷辛苦。”迟晏不卑不亢地回应。
差役走后,祠堂内的气氛陡然一松。老族长看着迟晏,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和认可:“迟晏,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周围旁观的村民,看向迟晏的眼神也彻底变了。能写出连差役都称赞的官府文书,这迟先生,是真有本事!以往的那些恶感,在这一刻,被这实实在在的能力冲击得七零八落。
王癞子脸色铁青,趁着没人注意,灰溜溜地走了。他知道,经过今日之事,再想凭旧账拿捏迟晏,几乎不可能了。
迟晏面色平静,向老族长和众人微微颔首,便转身回了自己的蒙学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