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有旨,我来杀将军。”
谢明夷直言不讳,把几人都惊愣住,奈何嗓音温柔似水,在清冷的竹曳中勾住缱绻的意味,风把飒声和煞气送过去,像贴在耳畔呢喃。
照霜往里贴三分,拉扯出一道浅淡的血痕,陆青衍皱眉,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说什么?”
禁军隔了道门,又站在下风口,听得不明不白,领头班直敏锐捕捉到“杀”字,所见是将军府的得寸进尺,如何能再坐以待毙。
“大人,您退后。”禁军纷纷扬起横刀,欲将冲杀进来。
谢明夷抬手,指腹抵着锋锐剑刃,“将军势单力薄,还是束手就擒吧。”
陆青衍没再退,她刚练完剑,衣裳上浸了热汗,雪花粘在肩上消融,发丝简单地高束,额前垂着落拓的散发。
她闷声说:“我已退无可退。”
谢明夷眸光微闪,“若将军执意抵抗,我也没有办法了。”
禁军冲进来,拱卫在她左右,领头班直被吓得心惊肉跳,“小将军,伤害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死罪!快把剑放下吧!”
陆青衍闻言,紧抿了下唇,“大人觉得我还差这一条罪吗?”
她从北境杀回来有多艰辛,刺杀不断,阴谋不断,跪倒在宫门前的血泊里,只求稳坐高台上的神仙垂怜。
“我怎么觉得不重要。”谢明夷低声说,拨开抵喉的剑刃,“叹息将军孱弱,背不了这么多条人命。”
陆青衍对她的动作没有反应。
她本为女子,身量不如男儿,在北境军营时,穿着铠甲,晒得黝黑,倒也瞧不出端倪,神都城的风水养人,在此养了月余的伤,皮肤褪去粗粝,变得白皙光滑。
她执剑而立,无半分女儿娇弱,却有形销骨立的病态,腰不够粗,肩不够宽,但还能掩人耳目,只当是遭此劫难,没了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
照霜离开,沾了些微血渍,一片雪花落在寒光凛然的刃上,陆青衍手腕翻转,横剑肃然,面色泛白,恍有鼻音,“大人所言甚是。”
谢明夷无暇顾及脖上的血,任其浸入青色的领,晕开令人目眩的深色。
禁军领头班直命吓没了半条,猛然松了口气,咽下唾沫,杀气腾腾,却被一只手给拦住,“退出去。”
“大人,这。”禁军踟蹰不前。
“出去。”谢明夷按着脖上的伤口,鲜红染了纤细的手指,绷紧的皮肉透着青色脉络。
她语气淡然却不怒自威,禁军打了个激灵,如潮水般涌出去,这处猝然间宽敞,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陆青衍开口道:“大人打算如何拿我?”
“将军该知这非我本意。”谢明夷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方绢滑过指缝,被塞进宽袖里。
陆青衍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掩唇咳嗽,咬牙低笑,“呵,非我本意,非我本意。。。。。。”
谢明夷向她走近半步,目光稍显疑惑。
陆青衍的手在抖,抬起了头,“大人是无可奈何,我又何其无辜,去岁被围困在贺兰谷,我想死,我该死,他们让我活,我身上背了八条人命!”
她冷笑,眸中含光,似在啜泣,“后来得知父亲战死,我冲进敌营,跑死了马,刀卷了刃,我也想以身殉国,安将军却传我圣旨,皇命难为,我又只能活!”
回都的路途不太平,仅是能分辨出的人马就有三波,宦官揣着禁军的腰牌,官军冒充边地的武功,心怀不轨的人相互栽赃。
“我那时候在想,倘若那把刀砍的是我的左手,我就原地自刎,随了诸位心愿,可天命难违,刀砍的是右手,后方袭来冷箭,父亲在我背上,皇命,天命,父命都让我活,我日夜不敢停歇地逃到神都,肩上的八条人命忽然就成了二十万,边地军民的命朝廷要找人担,我又只能活。”
“如今我不再寻死了,我要为父亲报仇,可大人却说,我可以死了,死不能遂我愿,生也无法称心,大人觉得这是否非我本意呢?”
陆青衍这番话说得惊心动魄,她面上难忍,浮现苍白之色,实际上月余时间让伤口结了疤,胸中肋骨并未痊愈,可是朝廷的逼压像把悬而未决的刀,抵在后颈的骨骼上,淌着血,透着寒,非要把她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痛,她抬不了头,只能引颈就戮。
可代价是什么?是承认北境失策,父亲失职,还是想让她拔出这些腐烂生疮的烂肉,在这太阳底下光明正大的杀一回。
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崇光帝让她猜,陆青越让她猜,谢明夷也让她猜。
陆青衍不相信她是来杀自己的,什么武器都没带,还屏退了禁军守卫,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能真是来戏耍阶下囚的。
谢明夷观她脸色难看,说:“非将军所愿,亦非我所愿,将军是把自己比作困在笼子里的鹰吗?”
“我不配。”陆青衍寒声说,间隙喘着粗气,“大人没见过北境的雄鹰,它可以飞跃寸草不生的漠北,是六谷部盟军的图腾,象征力量和勇气,而我是什么,正如大人所言,孱弱不堪,我如何能配。”
陆青衍觉得自己是雄鹰的反面,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她该用照霜杀了这个人,杀了门口值守的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