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的手机又响了,是她妈妈打过来的。
杨柳妈在那一头大哭,哭声尖锐恐慌:“你快回来一趟,你爸爸不行了。”
杨柳的父亲死了。
杨柳飞快地思考了一下,把儿子苏望托给了邻居大妈,尽可能快地往家里赶,到的时候,竟然发现苏梁已经在那儿了。
两个人什么话也不及说,赶紧用一副旧床板抬了父亲下楼去等120,电话打了有一会儿,可救护车一直没来。
好容易车来了,人抬上去的时候,杨柳一摸父亲的手,已然冰冰凉了。
杨柳母亲只晓得不停地重复,我就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就一会儿工夫,老天有眼,我真的就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哪个晓得他就下床了呢。杨柳的父亲的痴呆症这几年已经相当严重了,完全不认得人,过去的事倒清楚,眼前的事一无所知。本来杨柳妈给他请了个保姆专看着他,后来发现,那保姆竟然哄走了老头子的一张银行卡,幸好他糊涂,说不清密码,杨柳妈大发雷霆,把人轰走,工钱也不肯给,闹得不可开交。之后,她就再也没敢请保姆,自己照顾着老伴,杨柳一回家,她就怨天怨地。
有一天,她当着杨柳的面,把玉米糊一勺一勺喂到他嘴里。杨柳说:“你慢一点儿,等他把东西咽下去再喂第二口。”杨柳妈叫起来:“你说得轻松,装孝顺装得像,你过多长时间才来看他一回,天天侍候他夜里也睡不好的人是哪一个!”
杨柳跟母亲置气,抢过碗来自己喂父亲,老头慢吞吞地咽着糊糊,巨大的喉结在瘦得皮挂挂的脖颈间一上一下地耸动,没头没脑地笑,柳柳小曦小苏孙子地乱叫,混混沌沌的眼睛,眼角堆着眼屎,丑得那么慈爱。杨柳的心快被自责泡烂了,她的确是太忽略他了,一个月顶多过来看他一回,每周六送儿子上课,一到周日就累得不想动弹,还得挣扎着起来陪儿子写功课,给他做饭。她不敢带儿子回娘家来,儿子从小跟外公亲近,一来,两个人就缠成一团,也不知他们是如何交流的,话多得针都插不进去,结果就是儿子作业一个字也没写。后来,杨柳就很少带儿子过去看他了。
父亲忽地推推她:“给我点两滴麻油。”他笑呵呵地说,口水滴拉下来,“点两滴麻油。”杨柳照办了,他吞下一口加了点儿麻油的玉米糊糊,舒服地伸长脖子,仰起头“香啊香啊”地叫。杨柳对他笑,杨柳妈却在一边骂着:“活作,活作,你给他吃麻油吃香了嘴,以后天天要这样吃。”
杨柳说你就让他吃点儿麻油又怎么了?
杨柳妈的声音尖刺得像刀片在玻璃上划:“你给他吃习惯了,以后他天天想花头乱吃东西!哪个在玉米糊里加麻油的?他乱往饭菜里放作料你晓得吧?上一回他往我的排骨汤头放洗衣粉,还好我发现了,一个不在意他敢往饭里头放点儿老鼠药,吃死了我们两个人要等臭了才会让人知道。”她又走过来,夺下杨柳手中的碗,拿一方洗得雪白的纱布给老头子擦嘴,一边说,这辈子你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年轻时吃没的吃穿没的穿,老了老了还要跟你受苦。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死了你舒服我也解脱了。
杨柳愤而去抢母亲手里的碗,两个人气势汹汹地对视,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绝望。
杨柳妈哭道,你要是真心疼他,把他接过去照顾,我保证你一个月一个星期都过不得。
杨柳哑了。
她是没那个决心,在一个人带着儿子的同时,再去照顾一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人。
杨柳也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抱怨。杨曦在美国早就成家了,娶的是他同校的低年级同学,去年他老婆生了个儿子,杨曦一心想接母亲过去带带小孩,照顾照顾家,但是父亲这种情形,母亲是无论如何走不了的。
杨柳开始下意识地逃离自己的家,她想父亲又怕看到他,看到他就觉出自己的无情无义不是东西。
这一次,母亲的确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她看老头子睡觉了,通常他的午觉会睡得很长,她就去银行交了个电费。
走时,卫生间的波轮洗衣机正在转着,洗着两床被套,是他早上刚刚弄脏了的。杨柳妈想,只出去一小会儿,是不要紧的,银行就在楼下嘛,就一小会儿。
谁知道老头子在她刚刚出门的时候就醒了,摸索着下了床,拖拖拉拉地往卫生间走,说,柳柳的衣服要洗好了,再不晾出来就焐臭了。
他准确地摸到了卫生间,走到洗衣机跟前,打开上头的盖子。
然后,他脚软了,滑了一下,一头栽进了洗衣机里。
杨柳妈回到家的时候,就听到洗衣机发出的古怪声响,空,空,空,空。
丧事多亏了苏梁跑前跑后,办得挺妥当,遗体告别的时候,杨柳看见苏梁流了一脸的泪,清鼻涕拖下来,他偷偷地捏掉了。
苏梁头一次到杨柳家里来,那个时候父亲还年轻硬实,拿出藏的高粱酒拉着苏梁喝,热情地张罗给他拣菜,苏梁碗里的菜一直堆到他鼻尖。苏梁走后他一个劲地夸,有手艺,长得好,人也不滑头。第二回苏梁去,就给他带了那种他最喜欢的高粱酒。
他们一直投缘,亲父子也不过就是那个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