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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三 快意恩仇(第3页)

因为林冲要告诉陆虞候,杀他的不是林冲,是天道!杀他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所以,陆虞候被杀,是天杀,是自杀。

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陆虞候的告饶是有道理的。照他的说法,他的行为不是他自愿的,是被逼的。被逼的行为,至少可以不负道德上的责任。

所以,我们可以说,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陆谦,而是高俅。

而高俅之所以能如此为所欲为,是因为他有可以控制、挟制他人的权力。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很多表面上的道德问题,其实都是权力问题,是权力运作中的问题。

按说,既然陆虞候是被逼而来,按林冲的性格和一贯的恩怨分明不滥杀,他可以在林冲那里得到宽恕。

林冲就宽恕过董超和薛霸,当鲁智深要杀这两个公人时,他两次制止,其理由是“: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和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那么,林冲会否像饶恕董超、薛霸一样,放掉陆虞候呢?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林冲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

如果我们不从个人品行上看问题,林冲和陆虞候这段终极对话是很有意思的。

林冲对陆虞候的指责无疑是合理的: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如此害我,情理难容。

但是,另一方面,既然你林冲也承认你们之间无冤无仇,那么林冲也就无法指证陆虞候的杀人动机。没有动机的故意杀人显然是不可想象的、不合逻辑的。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为什么两次劝阻鲁智深,救下董超、薛霸的林冲,对陆虞候就不能原谅了呢?

第一,陆虞候要害林冲,不仅有被动受命于高太尉的一面,还有主动参与、积极献计、以求赏识,从而希望借此升官发财的一面。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害人,当然不可原谅。

第二,陆虞候害林冲不是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置林冲于死地决不罢休。

第三,陆虞候和林冲自幼相交,兄弟相称。陆虞候的行为,危害了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尤其可恶。

这三条之中,触犯任何一条,都不可宽恕。因此,像陆虞候、富安、差拨这样恶贯满盈之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明道德,不杀不足以护法律。所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实际上,相对于武松、李逵的滥杀,林冲是非常节制的。他不但没有多杀,实际上是少杀了:至少还有三个人,是该杀而没有杀的,那就是高俅、高衙内父子,还有一个沧州牢城营的管营。

该杀的杀了,草料场烧了。家待不成,待到牢城营。现在,牢城营也待不住了。一个社会,假如逼得人连监牢都待不成,这个人他将去何方?

这个世界没了门,手握钥匙也无用我们来看看以下对林冲行为举止的描写“: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褡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林冲终于幡然醒悟,大梦初醒,彻底绝望,从而决绝远去。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描写中一再提到的林冲的六件身旁之物,这地方有写到的,还有没写到的。无论写到的还是没写到的,都有特别的意义。

第一,写到的有被子与葫芦,但却是“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是否定式的写法。为什么这样写?那是为了写出林冲心中了无牵挂,身外一丝不挂,身如飘蓬,心如死灰,曾经的小心在意,曾经的委曲求全,曾经的逆来顺受,都灰飞烟灭。

第二,写到了“枪”,而且是“提了枪”,是肯定式的写法。与“被与葫芦”的否定式写法作明白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寝与享受,这两样象征林冲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东西被丢弃;“提了枪”,“枪”是冲突与决杀,这一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决绝、为仇的东西却被握在手中。从此,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了。

第三,写到了白布衫、褡膊、毡笠子。这些是穿了,系了,带上,也是肯定式写法,并且也与被子、葫芦形成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居的,这些则是出行的。它让我们想起汉乐府《东门行》中“拔剑东门去”的铤而走险。

小家庭如花美眷的温柔乡住不成了,住到牢城营的天王堂;天王堂住不成了,住到草料场;草料场住不成了,住到荒郊古庙。只要还能下有立锥之地,上有片瓦遮身,林冲都会苟且,林冲都会妥协。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厚地高天,茫茫大宋,就是没有林冲的安居之所。既然这样,他也就只能人在路途,漂泊江湖,浪迹天涯了。

第四,写到的有酒,而且特别注明是“冷酒”,并以此煞尾。既是印证那人间的寒凉,又让我们读者感同身受。

那么,除了写到的上述几种身旁之物,没写到的是什么呢?这一段细致的描写中没有写到的一个东西,恰恰是此前的描写中最为郑重其事的,那就是钥匙。

是的,此前郑重其事的钥匙在描写中消失了,不是林冲把它扔了或丢了,而是钥匙已经无用。这个世界不是对林冲关上了门,而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了门。林冲要做的事,不是去找一把钥匙,然后紧紧捏住它,像握住自己的命运,然后试着打开某扇门。林冲要做的事,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找一片天地,然后安身立命。这个地方,不在“率土之滨”,不在“溥天之下”,而在“水浒”,在王化之外,在现有的体制之外。

写到的与没写到的,出现的与没出现的,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在带上和抛弃之间。林冲觉今是而昨非,他没有了幻想,没有了希望。在绝望中,一个最忠心耿耿又小心翼翼的人,成了反叛者。

一个最无做英雄愿望的人,就这样被逼成了英雄。

被逼铤而走险的林冲,出了庙门投东去。投何处去?何处可以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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