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武松不行。
你不骂他,他不骂你。
你若骂他,他必骂你。
武松毕竟在官场上时间短,还有自尊,还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人格侮辱。
表面上的傲慢,实乃高贵的精神气质那差拨大怒。大怒了又怎样呢?
去了。
为什么去了?
不去又能怎么样呢?
他可不敢和武松动手,所以大怒之后只好去了。
但是,他有的是手段。
这是他的地盘。
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
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武松是否太自信,我们暂且不说,但是武松这里表现出来的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精神,则正是梁山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梁山精神中值得肯定的方面。
那么,对方如何来,武松又如何对呢?
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
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
这时候武松表现出来的傲慢,实际上乃是一种高贵。令人惭愧的是,这种高贵的精神气质,竟然在武松这样一个出身下层的人身上体现出来。
而在那些出身远远高过武松、文化水平远远高过武松的人身上,比如林冲,比如宋江,却很难看到这种高贵的傲慢,有的只是近乎谄媚的谦卑。
也许,他们的谦卑,非常适合他们身处的环境,并且可以使他们和环境的冲突尽量缓和,从而符合生存原则。但是,我们仍然非常景仰武松式的自讨苦吃甚至自寻死路。因为这里面有一种我们的文化里、我们的现实里十分缺乏的东西:那就是高贵和决不屈服;或者说,决不因为求生或求稍好一点儿的境遇,就放弃自尊。
武松一开始,是自称小人的,这与其说是谦卑,不如说是一种礼节、一种对对方的尊重。但是差拨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尊重。因为他们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重,像差拨这样几乎急不可待的贪婪者,他也没有自尊。
因为一个自尊自爱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堕落到这等贪鄙。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哪怕就是这样贪鄙,至少绝不这样**裸,至少要掩盖一下自己的丑陋。
所以差拨这种人,就是孟子所说的“无耻之人”,是完全自暴自弃、不可救药的下贱之人。
当武松看穿了差拨这种人的成色和斤两之后,他完全鄙视这种人。所以我们看到,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在这些人面前自称小人,从此之后他是老爷。
直到他被施恩感动。
牢城营的杀威棒,竟成了英雄的扬威棒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到点视厅前。管营喝叫除了行枷,下令开打一百杀威棒。一帮人便上来要按住武松。
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
何等自豪!二十六岁的武松,已经做成了两件大事,两件足以让他名扬四海、名垂后世的大事:一是打虎,一是杀嫂。所以,他到处宣扬这两件事,哪怕是在这样的场合,并且口口声声称赞自己是“好汉”“好男子”。
我们前面说过,武松是一个特别善于自我欣赏的人,甚至有些自恋。
自恋的人往往偏执到忘记环境,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此刻的武松就忘记了,这一百杀威棒,认真打起来,那是要命的。
但是,他不要命了。
那他要什么呢?
他要自尊,要显示自己的威风。
于是,他把别人对他的“杀威棒”,变成了自己对别人的“扬威棒”。
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弄死,就是找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牢城营是个何等黑暗、何等残酷之地,不知死活。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
这简直有些人来疯了。他倒还知道有“人情棒”。事实上,打这样的棒,犯人的死活全在打棒的人的手轻手重。他如此张狂挑逗,如果挑出打棒人的火来,一棒一棒,往死里打,任你是什么打虎英雄,杀嫂好汉,立马让你成为烂肉一堆。但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不但不生气,反而“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