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鲍鹏山品水浒李逵 > 六 醉打山门(第2页)

六 醉打山门(第2页)

岂止是说,是骂,他跳上那塑像的台基,把那金刚塑像周围的栅栏一扳,就像撅葱一般,都扳开了,拿起一根折断的木头,照着金刚的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智深今天不但自己现了本相,他还要这泥塑的金刚也现出本相,你我彼此真相相对,赤诚相见了,你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你。我就是一个粗鲁人,贪酒好斗。你装模作样威风凛凛,原来也不过是泥巴和颜料啊。有人问越州宝严叔芝禅师,如何是佛?“师曰:土身木骨。

曰意旨如何。师曰:五彩金装。”(《续传灯录》卷二《大鉴下第十世》)今天鲁智深是打出它的真相来了!

打完了这面金刚,他也不放过右面的,佛法讲究一视同仁普度众生嘛。他对着右面的金刚,也是一声大喝:“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

智深直接跳过右边台基上,又把右边金刚脚上打了两下,这两下下手更重,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临济义玄禅师曾经说:“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临济录》)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师(云门文偃)曰:“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五灯会元》卷十五)实际上,临济禅师说的杀佛,以及云门禅师说的一棒子打杀世尊,恰恰是对佛法的深刻理解。佛教的最大特色,就是破除我们心中的“执”,我们有“执”,就会执迷不悟。对佛祖的崇拜,也是一种“执”,也要破除。

打杀佛祖,就是要破除我们心中最后的“执”,天下从此太平,我们的心灵从此解放。

两个金刚,一个金碧辉煌,被打出原形;一个高高在上,被打落地下。

大概鲁智深平时就看他们不顺眼,对这些在高处给人压迫的东西,他骨子里就反感。今天使酒装疯,乘机解决了他们。门子、首座、监寺,一应职事高僧人,纷纷来长老处告急兼告状。长老果然是长老,对这样的一个酒疯子,他总比别人有办法,这个办法是:由他去,避开他,“不要惹他”,由他撒酒疯,让他疯个够,过足瘾。他还有一个说法:“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我们不知道自古以来,像秦始皇、隋炀帝这样的天子,是否在大街上一看到醉汉就吓得掉头跑,反正长老这样说。既然灭六国的秦始皇、杀父亲的隋炀帝都避醉汉,怕他们,何况五台山上的一个老和尚?这算是给他的缩头理论找到了一个最好的依据。他对那些僧人说:“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这又是一个由他去的理由:这家伙太凶了。于是,我们可以帮长老总结一下,我们为什么要避让鲁智深,由着他在这千百年香火清净之地撒欢撒野。其一,他是醉汉;其二,他是前日展现过自己行凶能力的历史醉汉;其三,他是正在行凶的现行醉汉。

这些理由太有说服力了,这般僧人从长老那里出来,埋怨道:“好个囫囵粥(即和稀泥捣江湖之意)的长老!”又吩咐门子:“你且休开,只在里面听。”这一听却又吓坏了他们,鲁智深在外面大叫:“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不仅骂和尚们是直娘的秃驴,而且还顺带给这五台山文殊院送了一个名字:“鸟寺”。五台山也不知何时种下此种恶因缘,香火相传,传到鲁智深之时,竟意外地获得这么一个称号。既是“鸟寺”,那里面的和尚当然都是鸟和尚,住持智真长老就更是鸟住持鸟长老。里面供奉的三世佛是否都是鸟佛?呵佛骂祖,到鲁智深,又翻出新花样了。

没成佛,先成了畜生

不过山门里面的那帮鸟和尚们倒没工夫分析鲁智深的这个鸟理论,他们的耳朵抓住了更吓人的关键词:火,烧。这两个字吓住了他们,于是又赶紧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你骂我们秃驴,我们骂你畜生,都不是人类了。大家来五台山学佛参禅,没有立地成佛,倒一个个先成了畜生,也是一大笑话。

那门子偷偷摸摸,轻手轻脚拽了门闩,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赶紧都各自找藏身处回避,这不光是怕鲁智深,也是听长老的教诲。

鲁智深在外面却不知道门闩已拽开,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通”一声将进来,摔了一跤,扒将起来把头摸一摸,这一摸,他大概也后悔刚才骂人秃驴了吧。自己做着和尚,却张口闭口骂人秃驴,真是既可恨又可笑。我们由此也能看出,他内心里可能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和尚了。

他在五台山,其实一直没有像一个真正的和尚那样生活和思考人生,后来到东京大相国寺,做执事僧,也就是一个看菜园的,哪里真正修行过一天,念过一句经。

鲁智深爬起来,直奔僧堂来。到了僧堂,大家都在那里打坐,一个个低了头,不去惹他。他到了禅床边,先是一阵呕吐,吐出他刚才喝进去的酒,吃进去的狗肉和大蒜。众僧哪里受得了这个臭!酒是这样一种东西,从瓶口闻,香;从人口闻,臭。装在瓶子里,香,以至于透瓶十里香,驼酒千家醉;装在人肚子里,臭。可见佛教说人是臭皮囊,是屎溺桶,一点也不假。

所以,人喝酒,不是酒糟践人,而是人糟践酒。美酒千钟,入于人这个臭皮囊,立刻臭闻一室,人要积德,少喝酒。

当时鲁智深吐得狼藉一地,是什么啊,酒也,狗也,蒜也。和尚们一齐都掩了鼻,鲁智深倒也不管他们,趴上禅床,准备睡觉。但他哪有慢慢地宽衣解带的耐心,只一味地扯撕,把那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地扯断了,却颇意外地掉下一只狗腿来。我说意外,是对他而言。他从山下酒店出来时,把这条狗腿揣在怀中的,此时掉出来,有什么意外?但鲁智深却觉得这简直是从天而降,连呼:“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五台山罪孽深重啊!禅堂里竟然有和尚大吃狗肉,大快朵颐。众僧见了都把袖子遮了脸,鲁智深邻座上下首的两个禅和子还赶紧躲开。鲁智深本来是自得其乐,一见有人躲他,偏把一块狗肉,给上首的这个和尚伸过去:“你也到口!”这简直是智深师傅在度人,在教他解放思想,拽开锁链,直指人心啊,可惜这个上首的和尚拿袖子死掩了脸。智深憨厚,“你不吃?”又把这肉往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赶紧逃,鲁智深一把抓回,劈耳揪住,将肉往他嘴里塞,这更是典型的耳提面命,恨铁不成钢,恨人不成佛啊。苏轼有一首《禅戏颂》,很好玩:已熟之肉,无复活理。投在东坡无碍羹釜中,有何不可。问天下禅和子,且道是肉是素,吃得是,吃不得是?大奇大奇,一碗羹,勘破天下禅和子。(《苏轼文集》卷二十)这简直就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写照,施耐庵或许正是读了这首诗,才写出这样的天下奇文。

茫茫世界,何处安身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赶紧来劝,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又是噼噼啪啪地只顾凿。这一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逃出僧堂,弄得“卷堂大散”,如火如荼,如花似锦,煞是热闹,煞是好看。鲁智深见众人逃散,本来是要睡觉的,却越发人来疯,也随着人群打将出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他们知道长老偏袒智深),点起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而且还人人都用手巾盘着头,一齐打入僧堂来,好像临时组成的敢死队似的。我们历史上有黄巾军、红巾军,五台山上这次临时组建的,我们暂且就把他们称之为头巾军吧。记住,鲁智深第一次醉酒时,监寺是点起二三十人,后来发现,不济事。现在干脆点起一二百人,孰知更加不济事,反而像是给鲁智深捧场助兴。一个人人来疯,闹一闹,不热闹,须是这样一二百人有组织无纪律有准备没章法的大闹,才煞是好看。

前面说鲁智深已打出僧堂,这帮一二百人的队伍却又打入僧堂去了,连敌人在哪里都没搞清楚,这帮头巾军也忒头昏眼黑糊涂到家。这一二百人打入僧堂,却扑了一个空,倒是背后一声霹雳,一回头,见鲁智深从后面抢进来。原来鲁智深打出僧堂,却不见人,听身后闹哄哄的,回头一看,见一二百头缠手巾的奇怪队伍打进僧堂。他大喊一声,手中却无器械,也抢入僧堂来,在一二百人中寻找家伙。这些人一看智深杀来,慌张无措,没想到鲁智深却也不打他们,而是径走到大佛像前,推翻供桌,撅断两桌腿,这一二百人才醒悟过来,一哄又赶紧退到外面。鲁智深又从堂里打将出来,那一二百头巾军见鲁智深来得凶,都拖了棒退到廊下。鲁智深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正打得欢,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已被打伤了数十人。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这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说:“智深,你连累杀老僧了!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

长老的话是很有意思的,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竟然是“连累杀老僧”,明明表白了他是一直在包庇他。乱了清规,打塌了亭子,打坏了金刚,如此大罪过,竟然是“这个且由他”,显然是在为他减轻罪责,而把搅得众僧卷堂而走当作最大问题提出来,他何尝不知道双方斗殴,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主要责任在鲁智深,最后也往往会各打五十大板。所以,这番话看起来十分严厉,其实只有一分的火力,几乎伤不着智深。说五台山容不下智深这等污秽,却又直接安排他住在自己的方丈里,这当然可以说智真长老真的是藏污纳垢,大人大量,智量宽容,但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在他眼里,鲁智深其实乃是一个真性情的赤子,哪里是什么污秽?骂他是污秽,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带他住到方丈,显然是既保护了众僧,也保护智深,使他们不再冲突。长老到底爱惜智深,到底是修行高深的高僧!

我前面说过,鲁智深英雄失路之时,没有可怜相。我们不但不觉得他可怜,反而觉得他一举一动都给我们带来快乐。所以我们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看着他,而不是像对林冲、杨志那样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但是,当他被长老带到方丈里去歇了一夜时,我们突然觉得他可怜了。他固然可以力敌千军,在与一二百僧人的对决中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伤对方数十个,自己却毫发无损。但是,他却不再能回到那里睡觉了,只有到长老方丈里委委屈屈地蜷伏一夜。方丈方丈,也就一丈见方的大小,在这样局促的空间里,睡上这样的大虫,智真长老一定委屈不少,至少那如雷的鼾声,就够他受的。但另一方面,就鲁智深而言,在长老的禅床前,他还敢横罗十字,鼾声如雷吗?他会不会意识到,这偌大的五台山,可以容纳七八百庸凡僧人,却已无他的立足之地?茫茫世界,何处可以安身立命?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