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一直密切观察二人的言行举止,忙道:“建侯,你先带青羽娘子到外面逛一逛,等我叫你时,你们再进来。”
张建侯浑然糊涂了,问道:“为什么?”低声问沈周道:“姑父是暗示我偷偷放青羽娘子逃走么?”沈周道:“当然不是。应该是包拯有事要单独问张先生。”
裴青羽道:“不,我绝不离开我丈夫一步。”
包拯道:“等到见官之时,张先生和娘子会立即被分开关押,除非过堂,不然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见的,更不要说在一起了。娘子若是真心想救丈夫,就请先跟建侯出去。”
裴青羽还是不肯松手。张望归温言道:“他们三位都没有恶意的,不然你我早不能站在这里了,先出去吧。”
他夫妇二人自成亲以来,表面上是丈夫一切听妻子的,但其实无论张望归说什么,裴青羽都不会反对,她见丈夫这般说,只得应了。
包拯等裴青羽和张建侯出去,掩好阁门和窗户,道:“这就请张先生将杀人经过说一遍吧。”张望归道:“这个……嗯,当时我夫妇二人进去,青羽用软剑制住了全大道,强迫他面对我,我则问他《张公兵书》的下落。因他不肯说实话,我就让青羽杀了他。经过就是这样。”
沈周道:“这些都是刚才包拯说过的话,先生得描述得更详细些,譬如是如何制住全大道的。”张望归道:“嗯,我妻子武艺很高,用软剑缠住了全大道的脖颈,然后反拧住他手臂,我走到他面前问他兵书在哪里。他不肯说,我一怒之下就让青羽杀了他。”
沈周见他眉头紧皱,边说边想,显是费尽心思才编了这些谎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望归愕然道:“沈公子为何发笑?”沈周道:“我笑先生实在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张望归道:“我只是杀人后有些慌乱,才会这样失态。”
包拯道:“张先生,你明明知道不是你妻子杀人,刚才为何出头要支持她,甚至不惜自承是主谋?”张望归道:“杀人是死罪,哪里有冒认杀人的道理?就是我夫妇二人杀了全大道。”
沈周又笑了起来,随即正色道:“先生是名门之后,我们几个都很是敬慕,何不将事实说出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张望归却甚是执拗,道:“我说的就是实情。”
包拯缓缓道:“凶手不是你们夫妇,但一定是你们认识的某个人。那个人,手中有一柄青冥剑。”
张望归陡然失色,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沈周亦是大吃一惊,问出了一句相同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包拯道:“我本来认定是你们夫妇杀了全大道,可当二位听到他是死于软剑之下后,先生还好,青羽娘子却立即失色,显然她相当震惊。如果是她用青羽剑杀人,断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意外震惊。然后她走了出去。我想她一定是去确认什么事情。她再进来,便爽快地承认,可见她已经确定全大道是死于软剑之下,而凶手明明不是她,她却甘认杀人罪名,那么一定是袒护真凶了。至于青冥软剑,更不难猜到,听说青羽、青冥原是一对奇剑,一旦两剑相遇,即会有事情发生。软剑本不常见,能让青羽娘子舍己救人的,一定是青冥剑的主人。”
张望归呆了好半晌,才叹道:“我妻子说包公子生有异相,眉宇之间一股浩然正气,果真是大宋第一奇人。”他知道事情再也难以隐瞒下去,便老老实实说了真话,道:“其实一开始我妻子对几位公子所言,就是事实。”
他夫妻二人确实是为了寻觅《张公兵书》而来。沙州虽然还算是个独立王国,可四周强敌环伺,已处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境地。尤其西夏崛起后,称雄河西,更是向国力强大的大宋进攻,夺取了不少土地。而大宋自太宗皇帝赵光义失利于燕云以来,对外多采取绥靖政策,宁可牺牲部分领土和经济利益来换取和平和安全,对西夏的咄咄逼人一直姑息养奸。大宋如此软弱,沙州愈发感到危机,预料西夏早晚要攻取敦煌一带,虽然也与辽国结盟,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沙州不得不想法自救。有人献计,说昔日唐代名将张巡能困守一城而扼天下,如果得到张巡遗留下来的兵法,以沙州的实力,必能拒西夏军于城下。因张望归本就出自南阳张氏,与张巡同族,遂被赋予寻找《张公兵书》的使命,携妻子裴青羽跟随使者团来到中原。他们去过张巡故里南阳,也到过张巡读书成长的蒲州河东[1],最后来到张巡殉身之地商丘,但始终没有关于兵书的眉目。当然,他们也不相信兵书作为祥瑞被太祖皇帝赵匡胤得到的说法,因为大宋没有雄健之气——对契丹惨败,最后以《澶渊之盟》求和;对西夏惨败,拱手将富饶的灵州让出。这样一个王朝,不可能会以《张公兵书》作为镇国之宝。其实大宋根本就是一个白板王朝,连秦代传下来的传国玉玺都没有寻到。又重文轻武,总用文人来担任军事长官,制衡武将,连晏殊这样不通政务、军事的人都能担任枢密副使。
虽然大宋在军事上一塌糊涂,其国力却不容小觑,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经济繁荣。张望归夫妇此行辗转走了许多地方,收获颇多,唯独对真正的目标《张公兵书》一无所获,没有寻到任何线索。就在二人心灰意冷、预备动身返回沙州之际,忽然冒出了市井无赖全大道,自称在忠烈祠发现了《张公兵书》残页,瞬间传遍全城。他夫妻二人得到消息后,也即刻赶往忠烈祠,也就是在那里,遇上了同样赶来看热闹的张建侯和许洞。因为现场太乱,全大道又被官府捉走,没有什么线索。他二人便应张建侯邀请来到性善寺,原意也是想见见寇准夫人宋小妹。当日性善寺发生惨案,三人赶到后虽然合力杀退贼人,但张小游却中火蒺藜而死。
次日,夫妇二人返回城中,想从全大道身上查探线索。但官府逮捕全大道后,防范甚严,他们两个陌生人在南京又人生地不熟,没有任何门路。好不容易今日打听到全大道释放回家,遂天黑赶来寻访。到全家时,他们见院门虚掩,便直接推门进来,堂门也没有关,叫了一声,见无人应,便直接进到内室,却见全大道横躺在地上,一探鼻息,人已经死了。料想必然是因《张公兵书》遭祸,遂动手搜查全大道身上,除了几个铜钱外,别无他物。这时候,包拯几人到来,张建侯更是在院外叫喊。他夫妇二人思忖《张公兵书》毕竟是中原之物,他们私下来寻觅,很有些不光彩,而且全大道死在内室,着实难以解释,遂干脆跳窗逃走。至于包拯几人能由颈伤联系上软剑,次日即追寻来望月楼,实是大出意外。
沈周道:“那么那柄青冥剑的主人是谁?”张望归道:“不是我不愿意相告,而是我着实不知。若不是适才听包公子的分析,我都不知道内子为何要主动揽下杀人罪名,全大道之死,实与我二人无干的。”
沈周极是惊奇,道:“张先生不知道青羽娘子为什么要承认杀人?那为何还要主动承认你自己是凶案主谋呢?”张望归道:“我只是猜想内子既然愿意承揽罪名,一定有她的理由。身为丈夫,理所当然地要支持她。我知道二位公子也许不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
他对事情经过浑然不知情,却是全心全意地相信妻子,愿意与她同生共死,这是怎样一份感情,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了。
包拯一时无语,沉思了好半晌,才道:“我信得过张先生,这就请先生去叫一声尊夫人吧,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青羽娘子。”
张望归应了一声,人刚走出阁子,崔槐径直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将阁子门关得严严实实。包拯和沈周均大感意外,不知道这位新继承了崔良中全部家业的富贵公子神色为何如此仓皇慌张。
沈周问道:“崔员外有事么?”崔槐道:“那个跟张公子在一起的妇人,委实叫裴青羽么?”沈周道:“是啊。崔员外认得她?”
崔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算认得,但我听过她的名字,她应该是我的小姨。”
原来崔槐因继承了叔叔崔良中的家业,开始主持崔家茶叶生意,他今日到望月楼拜访几个赶来参加斗茶大会的茶商,因尚在为叔叔服孝,不能饮酒坐乐,所以出来阁子,站在庭院中透气,正好遇见了张建侯和裴青羽。寒暄过后,张建侯为二人简略作了引见,便引着裴青羽走开了。崔槐却隐约觉得裴青羽这个名字耳熟,仔细回忆了半天,蓦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母亲名裴德淑,是前灵州知州裴济之女。裴济原配妻子姓景,生德淑一女,德谷、德基、德丰三子。另有一妾名温喜,原是个卖艺的江湖女子,因出身卑贱难以见容于裴家,裴济却对她宠爱有加,一刻也离不开她,到灵州赴任时,只带了温喜和其所生之女青羽。后来灵州被党项人攻陷,裴济死难,温喜和裴青羽亦不知所终,料来早已死于战乱之中。崔槐想不到今日还能听到青羽这个名字,对方又姓裴,来自沙州,十之八九是他从未谋面的小姨。
包拯和沈周并不知道裴青羽来历,忽听得其人很可能是名门之后,出自著名的山西闻喜裴氏,各是大出意外。从崔槐所言看来,裴青羽是裴济之女的可能性极大。当日在性善寺,包拯因张小游之死哀伤得不能自拔,裴青羽从旁劝慰时,自称十六岁时痛失最亲近的人,以她而今三十余岁的年纪看来,恰好是十多年前的事,符合裴济死难的年份。
党项攻陷灵州、知州裴济死难之时,包拯年仅三岁,见到父亲包令仪扼腕叹息、泪水长流,好奇地询问原因。包令仪将爱子抱在怀中,告之道:“大宋放弃灵州,等于失去了河西,从此西北多事矣。”
灵州曾是古丝绸路上的重镇,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大河抢流,群山环拱”“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地形极为险要。而“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战之地”,这里土地肥沃,地饶五谷,尤宜稻麦,水草肥美,农牧两宜,且有秦汉延、唐徕等渠引黄河水,灌溉大面积农田。灵州的西侧就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道——河西走廊,当时这一地区主要散居着回鹘部落。灵州的西南则是吐蕃部落分布地区。对李继迁来说,只要取得灵州,便能“西取秦界之群蕃,北掠回鹘之健马,长驱南牧”。对宋朝而言,灵州为西北咽喉要冲,“西陲巨屏”,不但是宋朝购买西北边区马匹必经之地,也是控制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枢纽,如果失去灵州,“则缘边诸郡皆不可保”,对宋朝的影响不可估量。是以当年灵州知州裴济咬破手指涂信,向朝廷求助,示意军情十万火急。
大宋兵制,最高军事机构为枢密院,枢密院直接对皇帝负责,宰相及其他官员不得过问。枢密使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而实际领兵作战的将领往往是临时委派,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即“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这一套对内严防的军事体系,虽然有效地防止了军队政变,却直接导致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调动军队的不能直接带兵,能直接带兵的又不能调动军队,严重削弱了宋军的作战能力。
由于军事效率的低下,朝廷虽然派出了援兵,然而大军未至之时,党项人已经攻陷城池,可想而知裴济临死前是何等无助、何等绝望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