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见他激动之下声音颇大,生怕堂中人听见,忙拉着他来到沈周房中。
沈周刚刚午睡起床,睡眼惺忪,问道:“是野利裙被杀了么?”
张建侯惊讶异常,道:“你不是一直在房中睡觉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沈周道:“那野利裙到中原后害死了不少人,且不说崔良中父女和曹丰了,就是性善寺中死的十条人命,都该算到她头上,还有她在城外杀死了大船上的一家十余口,可谓双手染满鲜血。可她却能若无其事,不受大宋法律的制裁,这如何能让人心服?商丘本是民风勇悍之地,出那么一个大侠客,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出手杀死这害人精,根本不足为奇啊。”他一番话洋洋洒洒地说完,才蓦然回过神来,问道:“建侯,不会是你做的吧?”
张建侯道:“我本来是想要去杀她的,但有人抢在前面动了手。”
沈周道:“你没看清是谁么?”张建侯道:“没有。你们人不在场,完全想象不到,当时的局面有多混乱!”
原来赶去看野利裙出城的人多如牛毛,从南门通往汴河码头的道路两旁,人如潮涌,熙熙攘攘。押解队伍中最前面的是两辆囚车,里面分别装载着张望归和裴青羽。夫妇二人是杀人重犯,虽有沙州使者身份,还是按律上了重枷重铐,各自一身赭色囚衣,颇为狼狈地坐在囚车中,低头不语。但围观者对这二人丝毫不感兴趣,人人争相仰头,盼望看到后面的西夏太子妃——居然并没有看到!野利裙果然享受了太子妃待遇,坐在一辆马车中,四周围了厚厚的青灰色幔布,根本看不到内中情形。人群陡然有些愤怒起来,不满的情绪处处滋生。
马车缓缓穿过人流,到了码头边。此刻,张望归夫妇已经被押上官船,马车只能停在囚车之后,无法靠近船板。有禁婆上前打起帘子,扶着只戴了一副手梏的野利裙下车。她虽是囚徒身份,却有恃无恐地微笑着,愈发引来众人愤怒。
忽听得“扑通”一声,随即有声音高嚷道:“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正在众人一愣神间,又有人喊道:“打死这西夏女人!”
局面就在一刹那间失控了,一大群人争相围上来,有朝野利裙扔石头的,有吐口水的,有推攘不休的,还有拳打脚踢的。大批兵士蜂拥过来阻止,情形愈发混乱,许多人都被挤得掉进了河中,“救命”之声不绝于耳。等到负责押送囚犯的杨文广赶上前来,好不容易弹压住场面,那野利裙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解腕尖刀。人群愣了片刻后,登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争相为这个恶贯满盈的党项女人被杀而叫好。
张建侯道:“从南门开始,我就一直跟在马车边上,心中揣摩着要杀野利裙,等她下车登船,那时是最好的时机。当我看到禁婆扶她下车,便要上前,但人群忽然**起来,我被夹在人流中,进退不得。好不容易挤到野利裙边上,正看到她胸口插着一把刀,她双手扶住刀柄,瞪大眼睛望着我,口中嗬嗬有声,似是想向我求救。我还来不及理会,就又被一股人流带走。后来我看到小杨将军到了,就转身离开了。”
沈周道:“这个凶手很厉害,时机把握得极好,一定不是普通人。”张建侯道:“这个人为民除害,我要知道他是谁,可要当面感谢他。”
包拯道:“杨文广看见了你么?”张建侯道:“看见了啊,我还朝他点了下头呢。姑父,你就别因为那件事再怪小杨将军了。你看慕容英投靠了朝廷,而今留在军营中,帮助改进火蒺藜等火器的造法,不也是造福于大宋么?”
包拯道:“不是那件事。眼下麻烦大了,民众认为野利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她是西夏太子妃,死在南京,大宋无法向西夏交代,必然全力追查此案,找到凶手后,即使不即刻处死,也会捆送给西夏。”
张建侯大怒,举拳重重砸在窗框上,连声道:“无耻!无耻!”
沈周叹道:“对外邦交本就是十分复杂之事,有时候甚至顾不上是非曲直。野利裙在这个时候遇害,使得局面更为复杂。”
张建侯冷笑道:“朝廷愿意瞎忙,就去忙活吧。刚才情形那么乱,在场的至少有成千上万人,如何能查到凶手?”包拯摇了摇头,道:“官府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被野利裙直接或间接害死者的亲属,他们动机最强,嫌疑最大。建侯,你有麻烦上身了。”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匆匆拍门,告道:“外面来了许多官兵,不是官府的人,是穿军服的赤老[1],手里都拿着长枪呢!指名要张公子出去。”
张建侯“啊”了一声,道:“姑父,这下我可更佩服你了。”
赶出来一看,堂前果然站满武装兵士,为首的却是兵马监押杨文广。
张建侯道:“小杨将军是奉命来拿我的么?”杨文广道:“这个案子而今没有官署肯接手,我是负责押送野利裙进京的官员,只好暂时由我代管。张公子,我也知道令妹死得无辜,然而杨某职责所在,请你谅解。”令兵士上前执住张建侯手臂,亲自搜他身上,却搜出一柄解腕尖刀来,是他出门前临时从厨房取得,上面还粘有菜叶。
杨文广道:“张公子,这就跟我走一趟吧。”又道:“包公子和沈公子若是愿意在公堂上为张公子申辩,也请随我一起来。”
包拯便进去跟父母打了声招呼,跟杨文广一行出来。经过崔府时,正见到崔槐也正被兵士带出来。
张建侯道:“崔员外也是嫌犯么?”杨文广点点头,道:“守城士卒在南门见过他。”
沈周道:“如果小杨将军判断嫌犯的根据是动机的话,那么其实还有一些人是有嫌疑的。譬如应天府晏知府、转运司韩转运使等,他们都有家仆在性善寺被杀。而今应天府和提刑司都不肯接野利裙的案子,这不是很可疑么?还有围捕野利裙时被格杀的弓手,他们都是本地人,都有亲眷在此,也可能有人出头报仇。”
杨文广道:“好,我会让书吏记下沈公子的话,然后一一调查清楚。”
来到兵马监押官署,野利裙的尸首已被用门板抬到堂下。她双目圆睁,怒气凛然如生,双手仍然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紧紧扶在胸口刀柄上,那刀已直没入胸,只剩下木柄在外。
正好有兵士将仵作冯大乱带进来。冯大乱很是不满,一进来就嚷道:“老汉我是宋城县署的差人,又不是军人,小杨将军不经我上司允准就派人强行将老汉我带来这里,可是不合规矩。”
杨文广道:“抱歉,实是因为军营中没有仵作,不得不冒昧请冯翁前来相助。吕县令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打招呼。”
冯大乱见他谦和有礼,这才勉强上前,将野利裙已然僵硬的双手扒开,露出崭新的木质刀柄来。又招手叫道:“张小官,你过来帮手。”
张建侯应了一声,包拯忙道:“建侯现下也是疑犯,不如我来帮冯翁拔刀。”上前弯腰,右手握住刀柄,一下竟未能拔出。双手握了上去,使尽吃奶的气力才将那柄尖刀拔了出来,刀尖上犹在滴血。
冯大乱是有名的仵作,生平验过的尸首有数十具之多,有男有女,也不以死者是妇人为忌讳,掀起野利裙衣襟,验过伤口,才道:“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包公子这样一名年轻男子,都要用尽全身之力才能拔出刀来。再看这柄凶器,这就是市集上最普通的尖刀,虽然新开了刃,但不算锋利,刀质也一般。”
杨文广道:“冯翁的意思是,凶手要么力气惊人,要么身怀武艺?”冯大乱道:“嗯。”
杨文广便命人放了崔槐。崔槐居然感到受到了侮辱,愤然道:“你们都觉得我力气小么?”
张建侯笑道:“力气小也有好处啊,不用当嫌犯。”崔槐“哼”了一声,悻悻离去。
杨文广道:“张公子,眼下以你的嫌疑最大,你身手了得,大伙儿都知道。我也亲眼看到你从野利裙身边离开,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张建侯道:“不错,我是到过……”
沈周生怕张建侯说出本来是要去杀野利裙的话来,起意杀人,即使未能成行,也是有罪,忙咳嗽了声,打断道:“这柄凶器明显是凶手临时从市集上买的,杨将军不妨派人拿着刀到市集上,比照刀样找到卖刀的铺子,向铺主查问买主是谁。”
包拯却摇头道:“这条路行不通。野利裙被杀,人人拍手称快,可见人心所向。铺主即使不心向凶手,也会迫于舆论压力,绝不会吐露买刀人的姓名,他只需推诿不记得就行。杨将军,我不妨实言告诉你,建侯确实是要去杀野利裙,只不过有人抢了先,你从他身上搜到的厨刀就是证据。”
杨文广道:“我早猜到会是这样。唉,当时现场乱极了,这可要如何查起?”
张建侯道:“应天府和提刑司都不肯接这件案子,可见是个烫手山芋。小杨将军也是个正派人,为什么一定要抓住凶手呢?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