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是:人到底因为原来有羞耻心才要遮盖肉体的呢?还是因为有了穿衣着裳的习惯才发生羞耻心的呢?
无疑地双方都是的。在民族发展底最初,人大抵单为防寒暑而着衣裳。后来才有装饰底目的。但既经遮盖过的忽然例外地露出来,就要特别受人家底注意,乃是一般的法则。所以实际无需穿衣服的民族,虽然不能说他们是无耻,他们一定没有我们这样深的羞耻心。自然的东西在他们是有更高的程度的自然的。
可是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了别的一个半面——这些民族对于“人类”所提出的精神的要求也是不多的。由他们看来,人类大体还是官能的动物的存在。官能的动物的东西和精神的东西底对立还不怎么厉害。所以要使前者隶属后者的要求也必然还是没有力的。
但有种种的事情也可以弛缓了遮盖的要求。像平常会起羞耻感情的露出或半露出,一到成为道德上正当的或者成为美而有意义的目的底必然无疑的手段时,——它就自然会被编织在更高兴味所支配的全体中,不再发生矛盾底感情。
我们在祝宴祭礼等等就可以遇到遮盖要求弛缓的情境。因为我们容许这时官能的生活欢喜——至少外观上下属于美的精神的兴味的——有更多的权利。欧罗巴人特许女性有这样的权利,就是把女性看作大体还是官能的存在的证据。
又官能的东西,在包含全人格的官能的道德的兴味上作为自然的要素而显现的时候,我们名为羞耻心的要求也是要起变化的。人大概容易推知,我现在所考察的就是性的事实。所谓官能的道德的兴味就是性的恋爱底意思。
在**中以抛弃羞耻的感情为正当的缘故,全在**本身,不在履行法律形式之类的外部事情。到得外部说可以无须怕羞的时候,当然本来已经没有可以随着消失的羞耻感情存在了。凭这理由,也可以说没有恋爱的结婚是人格底毁损。
最后人底肉体,也像其余的一切物象一样,可以从种种的立场来看它。把它作为官能的人来看它的时候,我们必是计议这等肉体可以给我们官能怎样的刺激和满足。我们思想上是把眼前的肉体来和我们官能的冲动相结合。
但用审美的态度对它的时候,就是对于**,也并不把它来和官能的冲动相结合。美的观照者底兴味全在现在这肉体底形式中的生命和生命感情,力和柔,健和韧,以及饱满生动的情趣。对于现实的肉体,也有这样审美观照的可能;对于艺术品中所描写的**,自然更可以加强了这样的观照。
好色的肉情的艺术,因为它是描写肉体,又是描写肉体和肉欲的冲动底关系的缘故,固然不能不加排除。但是关于其余无垢的艺术品,却可以说是对纯洁者全纯洁,对龌龊者全龌龊。把**无垢的描写也称做不道德,拿来发牢骚,抒愤慨,乃是他的审美完全野蛮的明证。他不知道纯粹的美的观照,只知道一桩审美以外的把戏。他底思想完全粘缠在肉欲的冲动上,对于艺术的描写,也是摆脱不了那样的思想。世人把这样的人称作“谨严”。这些谨严者流是在替自己证明什么的呀?他们如果贤明,至少不会发那中看不中用的道德的愤慨的。
这些谨严者流或者说:他自己原是会作纯粹的美的观照的,怕只怕别人被引起那样的思想。
对于这话第一可说的,纯粹的美的观照对于某一个人既系自然而且明白的事实,则他对于别人也就不该不作那样的预想。
第二该想的,是教人对艺术品作纯粹的美的观照,除了艺术品和纯粹的美的观照外有没有更好的手段?要使纯粹的艺术品发生纯粹的作用,自己经验着它底效果,只有使人多有接近的机会。而因纯粹的美的观照,自己底生活感情就此更丰富,更高强,更阔大,原也是好的。
第三乱用艺术品去做政治宗教底手段就是破坏纯粹的美的观照能力的有力的手段。这样人就会被弄得惯用美以外的态度来观照艺术。这样的人自然一见**就会起了色情。
最后“谨严”者流底愤慨,也是一种唤起肉欲的观照的绝好的手段。
在艺术底享乐上有特殊意义的感官是眼睛和耳朵。这两个对于别的诸感官普通称为高级感官。因为它们不但感觉精妙,对于世界有特殊意义的解释,而且享乐比之别的更见高级。这两个感官底享乐所以特别高级,就为它不止是官能的享乐。视听底对象多少总会诱起我们底感情移入。随着感情移入,我们给它生命,它就成了美的享乐底对象。
艺术底真正内容总是这种人格的生命。我们享乐艺术品以及一般地享乐美所感受的,决不止是表面的一部分的刺激,而是多多少少地本质底根柢被激动。总是多多少少会感到全人格因此生动活泼起来的。这就是它所以高出单纯的官能的享乐,根本和它不同的一点。
同时,我们又会因美和艺术,被提高在自己。以上我们移入在美的东西和艺术品的并不是日常现实的自己,是更纯粹,更广阔,更高的自己。一切的美,至少在观照的刹那,是会使我们成为更善,更完全——因而也更道德的人的。
凡是配称为艺术品的艺术品都不能不完成这使命。一切艺术家都要能够通过那作品完成这使命才可以称为艺术家。一切的艺术手段都以尽纯粹,尽完全描出艺术品底人类内容为标的。而一切艺术品底价值,就是随着完成这使命的程度而定。
艺术品底内容,定要用艺术手段——形式——表现出来,才是艺术品底内容。所以艺术手段底限制,同时就是艺术内容底限制。无论什么艺术,多少都是一面的。
音乐是现代特爱的艺术。音乐能将我们里面所体验的一切全从音响传出来。只是所传常是一般的不定的。音乐能从具象的个体的中间放出我们底魂灵来,把他浸在刚健柔和,明爽幽暗,快活缠绵,静穆激越等等一般的情调中。可以听得朦胧如梦,不知人间。
这是音乐底长处,也就是音乐底短处。人总是不能无年无月浸在情调中的。他还不可不集注他底意志和视线在那轮廓明白限定的,而认识他所思考所意欲的。若使音乐专权,则这些能力就要受伤,可以使人昏睡,使人无骨。——自然音乐也有各式各样,不能一概论的。
要补充这样音乐底一面性,就要有具象的绘画和雕刻,有力的建筑和应用美术等等。尤其是应用美术,可以觉醒对于美的感觉,使人爱好单纯,到处可以看见愉快的东西,有它特别重大的职分。那些口里夸称所谓“高级”艺术,而于日常生活却尽让艺术的粗野围绕着的,他们底艺术欲求和审美感觉到底怎样,当然很是可疑。他们或者是在那里自欺,或者是想欺人的罢。
至于文学是以表现手段最为自在占据诸艺术中的王位的。特再加上演剧,它就跟音乐融解我们在情调中相反,有以那有特色的性格,和那一定的对于事物的热情,和他们底运命和事业,和人间底悲惨和伟大,和那道德的纠纷引动玩赏者的能力。我们都会因此被震动。而这所谓震动,是现在的人所极必需的。
但是艺术,整个地看过来,究竟还是一面的。虽说都是反映现实底世界和我们自己底里面的,艺术底世界到底只是空想底世界。
在这一点上补足艺术的是学术——就是一般的所谓认识。认识所致意的是现实。认识者到得不但能够说出那是这样,竟还能够说出那是不得不这样的时候,便已带有精神支配现实的意思。这样的精神支配是一种程度高的福利。
但从对于全人格的意义说来,认识底享乐实不及艺术底享乐。艺术品可以摇动全人格最内奥的本质而唤起其分关,认识却是毫不关心现实和我们本质底交涉,认识不过承认事实或者否认事实罢了。
艺术品和知识,单就它做我们享乐(受用)底对象一面看来,就已经是这样的我们底福利了。何况享乐美和知的能力(把握对象底精髓将它确保在心里的精神活动的力量)本身还就是善,就是人格的价值。这能力底价值是随享乐底对象对于全人格所有的意义底程度而增高的。
至于艺术上学术上的创作力,它那价值就比享乐(受用)的还要高。艺术家和学者的确有权利对于自己底工作感到欢喜和自负的——当然这里所谓艺术家和学者是指根据自己里面冲动从事制作的真正的艺术家和听从真理认识冲动的诚实的学者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