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将士自发地聚拢在幕府,先是望着李广的尸首发呆,渐渐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失去控制,开始痛哭出声。
全军垂涕恸哭的场面让卫青愈发不安,他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就算飞将军出击匈奴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却依旧是天下人心目中无可比拟的英雄。李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何做到了这一点?
李广死时,其子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在狼居胥山[1],享受胜利的喜悦。
虽然这次出战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地位相等,同任主帅,但皇帝刘彻仍然对二十一岁的霍去病显出偏爱之心,将所有汉军精锐都调到其麾下,好让他再立不世军功。霍去病所率领的部属均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带队的将领如校尉李敢、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北地都尉邢山、校尉仆多、徐自为等人,都是军中最杰出的猛将,雄心勃勃,英勇善战。而军校赵破奴、复陆支、伊即靬等人要么长期在匈奴生活,要么本身就是降汉的匈奴人,熟知地理,惯于在沙漠中行军。
霍去病一部自代郡出塞,北上行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主力遭遇。汉军各将分头作战,各自斩将搴旗,获得大胜。霍去病本人率领的军队战果更是辉煌,擒住了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这次战役,总计斩掳匈奴兵约七万多名,匈奴左贤王部几乎全军覆灭。
最终,大军在北海[1]之上胜利会师。霍去病下令在狼居胥山主峰上筑起高坛,举行了封礼,在姑衍山旁开辟广场,举行了禅礼。全军将士同时举起火炬,庆祝战功,祭告天地,祭奠烈士,犒劳全军。场面极为壮观。
在这次著名的漠北大战中,卫青一军所到的赵信城,霍去病一军所到的狼居胥山和姑衍山,都在大沙漠北边。两路远征大军深入匈奴腹地,均获得了重大战果,取得了大汉抗击匈奴战争史上空前辉煌的胜利。匈奴受到致命打击,元气大伤,闻风丧胆。此后,匈奴长期游牧于漠北,无力南下,出现了“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的局面。
然而战争终归是极其艰苦的,代价是极其巨大的。在这一次重大的战役里,汉军伤亡数万,损失马匹十一万匹,功不补患。因为缺少马匹,大汉在很长时间内难以组建足够数量的骑兵部队。而作战军费花销巨大,消耗光了文、景两代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财政上也出现了空前的危机。从此以后,大汉也再无力对匈奴发动大的战争。
在这次战争中,卫青虽然胜利程度不逊于外甥霍去病,但却没有增加封户,其下属军吏卒没有一人因此而封侯。传说天子刘彻亦伤痛李广之死,是有意贬抑大将军功劳。与李广同时失期的右将军赵食其下狱问罪,被军正判处死刑,刘彻准其出钱赎为庶人。
而骠骑将军霍去病则风光无限,加封食邑五千八百户,部属右北平郡太守路博德等四人被封侯,从骠侯赵破奴等二人各加封三百户,校尉李敢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等,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
李敢是在封侯当日得知父亲因失期畏罪自杀的消息的,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一路疾驰回长安,亲眼看到李广的尸首后,才跪倒在地上,捂脸痛哭了起来。他的第二任妻子梅瓶扶起他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早些安排大人的后事吧。”
梅瓶就是刘彻同母异父姊姊金俗的女儿,早先嫁给淮南王太子刘迁,因淮南王刘安有心谋反,太子身边不便有朝廷的人,所以令刘迁有意冷落她,逼得她自行返回京师娘家。梅瓶完全不明就里,见与丈夫复合无望,又由皇帝做主改嫁给李敢,反而因祸得福,没有卷入淮南王谋逆大案中。
李广已经七十余岁,算是汉人中的高寿者,又是死在战场上,当是死得其所。李敢只是不能接受父亲自杀而死的事实,抹一把眼泪,道:“有劳夫人多费心。”转身出堂,招手叫过跟随李广的任立政、管敢等侍从,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立政便说了前霸陵尉胡丰之子裴喜为父复仇、有意引军迷路失期之事,李敢听完半晌无言。
管敢道:“其实飞将军自杀主要还是因为……”任立政忙道:“其实就算失期判死罪,天子也会准予赎刑,主要还是因为飞将军不愿意受刀笔吏侮辱。”李敢闷不作声,好半天才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几名侍从遵命退了出来。管敢道:“裴喜固然该死,可若不是大将军排挤飞将军在先,有意调我们绕远东路,裴喜就是想捣鬼也没有机会。你为何不让我将实情告诉小李将军?”任立政道:“小李将军性格火爆,你告诉他实情,是想要他拔刀去杀大将军替父报仇么?这件事,谁也不准再提。”
忽听得有人问道:“是卫青大将军害死了祖父么?”
众人惊然转过头去,却见李广九岁的孙子李陵站在院中,身边还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亲弟霍光。
任立政忙走过去假意问道:“霍郎官又是来跟我家陵公子学习箭法么?”霍光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才刚刚知道飞将军不幸身故,正想要进去祭拜。”任立政道:“不忙,咱们先去后院比试一番射艺如何?”
李陵却不肯罢休,问道:“大将军为何要害祖父?”任立政道:“哪有这回事?陵公子听错了,我们是在说飞将军这次出战归大将军节制。”
李陵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心中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再追问,默默领着霍光进来灵堂。霍光跪在灵柩前磕了三个头,这才告辞出来。郎官五天一休假,他今日不当值,兄长大军尚未回京,便干脆来到董仲舒家,想顺路探访刘细君。
刘细君正站在门前,与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交谈,见霍光骑马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男子便低下头,匆匆往东去了。
霍光知道刘细君素来不出茂陵,所交往的人极其有限,不禁好奇,问道:“那人是谁?”刘细君低声道:“是我父王的旧部。”
既是江都王刘建的旧属,行踪又如此诡秘,那么多半是逃犯了。霍光遂不再多问,简略寒暄了几句,就此作别。
走上中街,正遇到阿兄的岳母卓文君与东方朔一道散步。东方朔扶着拐杖,行走得十分迟缓,卓文君倒也耐心陪在一旁,二人一路交谈,似乎颇为惬意。
霍光忙下马上前参拜。卓文君对女婿和女婿的弟弟都不怎么喜欢,只淡淡一点头。东方朔道:“霍君怎么一身便服,不是来茂陵公干么?”霍光对这位天下第一聪明人仰慕已久,忙道:“小子是来向李陵学习射箭的,不料想飞将军身故,遗体刚刚运回家。”
卓文君眉头一挑,道:“飞将军身故了?”不再理会霍光,忙命仆从搀扶了东方朔,转身往李广家赶去。
霍光骑马回到长安城,进来家门,院子中的红蓝花开得正盛,这是霍去病攻破河西时特意从焉支山带回来的,又亲手为妻子种植在院中,说是花开时可以淘出花瓣里面的红汁,匈奴人称为“胭脂”,专门用来美容。司马琴心也依言淘出红汁,却只当做染料使用,而今家里的楹柱都是用这种胭脂染成,别有一种天然风韵。
一名卫府的仆人刚好到来,说是今晚大将军要在府中举办家宴,特来邀请司马琴心和霍光参加。司马琴心因为丈夫军务繁忙,还没有班师回京,爱子霍嬗刚满一岁,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遂只应允让霍光去参宴。
霍光有些难为情,其实说到底,他姓霍,跟姓卫的真的没有太大的干系。他跟这一大家子皇亲国戚扯上亲戚,不过是因为他跟霍去病是同一个父亲生的,而他阿兄的母亲卫少儿,正是抛弃他父亲的女人,霍中孺至今提起来还怨恨不已。但既然阿嫂要自己去,也只得满口答应。他自跟随霍去病来到京师,虽然皇亲众多,然而大多陌生疏远,兄长为人又苛刻严厉,颇有孤苦伶仃之感。倒是司马琴心对他嘘寒问暖,令他对这位医术高明的嫂子多有亲近和依赖之感,许多话也只敢对阿嫂说。
霍光逗了两下小侄子,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嫂听说了飞将军的事么?”司马琴心道:“我听到仆人们议论,说是飞将军延误军期,在军前畏罪自杀了。”
霍光道:“可是我听到……听到是大将军逼死他的。”司马琴心吓了一跳,道:“这话千万不能再说,知道么?你先去换衣服,准备去大将军府赴宴吧。”
霍光虽极不情愿,还是不得已换了衣裳出门。
卫青也住在北阙甲第,乘车转瞬即到。卫府谈不上宾客云集,只聚集了少数亲属。但宴席还没有开始,就被不速之客打断了——李敢排开侍从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举拳就朝卫青脸上打来。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等到李敢第二拳出手时,堂中宾客才像油炸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叫的叫,喊的喊,嚷的嚷。数名侍从冲上来,死死抓住李敢手臂,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卫青一言不发,捂住脸匆匆跟了出去,片刻后又回到堂中,叮嘱道:“今晚的事,谁也不准传出去。”
他的脸颊高高肿起了一块,声音依旧平和,但因为他大将军的身份,自有一股威严。卫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后,最后落在了霍光身上。霍光不得不应道:“诺。”
虽然李敢出现的时间极短,但卫府上下却由此笼罩上一层沉重的阴影。虽然霍光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但他的脑海中却反复出现李广的身形,他仿佛看见了飞将军死不瞑目的样子,令他不由自主地心悸起来。其他人的状况未必比他好,家宴最终不欢而散。卫氏一族自然对李敢以下犯上相当不满,但当晚居然有一个令卫氏欣喜的好消息传来——皇帝最宠爱的王寄王夫人病殁了。
自王寄得宠,卫子夫便失去了皇帝的欢心。以色事君,女子年长色衰便会失宠,这原本也正常,只是众人不明白为何皇帝会对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子那样迷恋。王寄恩宠最浓时,就连大将军卫青声名赫赫,也在门客甯乘的劝说下主动送黄金为王寄之母贺寿。甯乘劝道:“将军之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为侯,是因为姊姊是皇后。而今王夫人得幸,而其家族不显富贵,将军何不以千金为王夫人母亲祝寿?”卫青遂以五百斤黄金厚赠王寄之母。王母入宫时将此事告诉王寄,王寄又转告刘彻。刘彻召卫青问明情由后,赞叹甯乘远见,拜其为东海都尉。史称甯乘一语得官。王寄入宫不久即为皇帝生下次子刘闳,愈发得到宠爱,一度威胁到卫子夫母子的地位。而今她突然病死,意味着卫子夫的皇后和刘据的太子地位又稳固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