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律示意兵士执住苏武手臂,蓦然拔出佩剑,举剑要砍苏武。苏武岿然不动,怡然自若。卫律反而将剑顿住,还剑入鞘,换上一副和颜悦色,劝道:“苏君,我卫律也是不得已才投降匈奴的。单于待我好,封我为王,给数万名部下和满山的牛羊,享尽富贵荣华。苏君如果能够投降,明日也会跟我一样,何必执拗成性,白白在这里送掉性命呢?你徒然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也不会有人知道。”苏武只是摇头不答。
卫律又劝道:“苏君,你我相识已久,在长安未央宫宿卫的时候情同手足。你若肯顺着我意归降,我便与君结为兄弟。但如果你不听我言,恐怕就不能再见我面了!”
苏武听了这话,怒气冲冲地甩开匈奴兵士的掌握,道:“卫律,你虽是胡人,却是在汉地长大,成人后还做了汉朝的臣下,但你后来却不顾恩德义理,叛主背亲,甘降夷狄,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单于派你来断案,你不能平心持正,反欲借此挑衅,想要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二主相斗,你自己则坐观成败,我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子!我是大汉使者。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立时诛灭,唯独匈奴尚未至此。你明明知我不肯投降匈奴,却要多方胁迫,我死便罢,恐匈奴从此惹祸,你难道尚得幸存么?”
卫律软硬兼施,对方不为所动,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又不好就此杀死苏武,只好入大帐回报且鞮侯单于。
且鞮侯道:“苏武是个好汉,我很喜欢他,先把他扣留在王庭,我要亲自劝他投降。”卫律道:“汉家天子新近平了大宛,正不可一世,我们扣押汉使,也许会激怒大汉皇帝出兵。”且鞮侯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嗯,那么你跟苏武好好谈上一谈,这就放他回去吧。”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当户进来禀告道:“汉将军赵破奴逃走了!”且鞮侯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可能?”
匈奴没有监狱,俘虏和犯人通常是罚为奴隶,干各种苦活,只有极个别的特殊人物才会关押在很深的土牢里,说是土牢,其实就是干涸废弃的水井。赵破奴两年前被俘虏后,一直不肯投降,因为他不但是汉军将军,还有列侯的爵位,更是以汉军主帅的身份被俘虏,在匈奴人心目中地位很高,所以被丢在王庭的一口十余丈深的井中,吃喝拉撒均在井下,除了坐井观天外,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
当户道:“犯人当然不可能自己逃出井来,井边还留有绳子,有人暗地协助他。一定是汉使者这些人做的,他们一到王庭就暗中打听赵破奴的关押处。”
且鞮侯登时怒气冲天,命道:“卫律,你立即率兵去追捕赵破奴,一定要把他捉回来。当户,立即逮捕汉使者一行,除了苏武外,其余人全部罚做奴隶,分开押送到不同的地方去。”卫律、当户接令而出。
且鞮侯亲自出帐。兵士正要将张胜自木桩上解下来,单于上前厉声问道:“快说,你们此行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张胜血流满面,痛入骨髓,难以张嘴说话。且鞮侯见他不答,喝道:“来人,继续执行轧刑,挖出他的双眼,再砍去四肢。”
兵士大声应命,拔刀便朝张胜眼中剜来。张胜尖叫一声,忍痛大叫道:“我说,我说了,还要打听匈河将军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且鞮侯脸色极为难看,命人押过苏武,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打探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下落之事极为机密,只有正、副使二人知道,苏武料不到张胜为了活命居然供了出来,心凉如铁,再也无话可辩。
且鞮侯道:“你不用再妄想回去汉地,除非投降,不然就会落得跟虞常一样的下场。”苏武道:“单于杀我容易,要我投降千难万难。”且鞮侯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能倔强到什么时候。”便下令将苏武投入大窖中。
这大窖原是匈奴王庭用来存储粮食用的,其实就是个又大又深的巨坑。匈奴人通常不给俘虏提供食物,全靠俘虏自力更生,对待苏武也是如此。时值冬季,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苏武饥渴难耐,便以口嚼雪,和着地窖中的零星毡毛一起吞下充饥,茹毛饮血,如此过了好几天,居然没有饿死。
匈奴人素来迷信,且鞮侯疑有神助,又见苏武傲骨铮铮,用刑罚折磨他全无用处,便派人将他从大窖中吊出来,押送去北海[1]牧羊。临别时,且鞮侯特意告知道:“等到公羊生了小羊,就立即放你回国。”言外之意,无非是要长期监禁苏武。
苏武到了北海。北海名字叫海,其实只是个一望无边的大湖,湖形狭长弯曲,宛如一弯新月,所以又有“月亮湖”之称。这里虽然风景优美,却是人迹罕至,即使没有任何看守,单凭人力也难以逃离。苏武只有几只公羊作伴,以野鼠、草籽为食,风餐露宿,生活极为艰苦。但他手中始终握着代表大汉使节的旌节,同起同卧,表示忠于汉朝,誓死不屈。那旌节是一根竹制的长竿,长约七八尺,节上装饰有三重的赤红色旄牛尾[2]。时间久了,系在节上的旄牛尾全部脱尽,旌节成为一根光秃秃的长竿,苏武却依旧不肯放松,视为至宝。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奇丽的风光也成了单调的景象,令人厌倦。
何时才能回到长安,向天子交还汉节?何时才能返回家中,跟妻子重新团聚?何时才能永远结束纷争,其他人也不用像他一样妻离子散?战争就像一个怪物,将大大小小的事情揉捏在一起,套在单个的人身上。苏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急过,深深感觉到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未来是多么密不可分。
这样的日子还挨多久呢?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滚滚的黄尘,大队匈奴骑兵出现了。原来是且鞮侯单于的弟弟於靬王来北海散心打猎,这是苏武被放逐到北海后见到的第一拨人马。於靬王见到苏武双手灵巧,会编结打鱼的网,感到十分新奇,遂将渔网索要了去,作为回报,供给他衣服、食品、盛酒酪的瓦器以及圆顶的毡帐篷,苏武的生活才有了转机,总算有了居住之所,脱离了天为被、地为床的野人生活。
岁月如梭。太阳在每一天的清晨升起,又在每一天的黄昏坠落。对于只能用太阳的起落来计算日子的人来说,时光残酷得可怕,也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记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长安,在梦中逐渐模糊起来。
这一日,南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又出现了一队人马。稍微走得近些,苏武便一眼认出为首的是名汉人男子,居然是李陵!那一刹那,不由得激动欲狂,心道:“李陵终于来救我了!”奔跑着迎上前去,然而当他看清李陵身后还跟着大批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时,这才醒悟过来:李陵一定是被俘虏了!
苏武猜测得不错,李陵的确是当了匈奴人的俘虏。
苏武一行出使匈奴被且鞮侯单于扣留后,皇帝刘彻很是生气,决意出兵征讨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被再度选中,任命为主帅。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从酒泉出发,预备进击匈奴右贤王驻牧地。李陵则被任命为后将军,负责监督辎重,跟随李广利的大军北进,其实就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后续部队。鉴于有上次李陵不肯配合李广利出师大宛的教训,刘彻亲自在建章宫骀**殿中召见李陵,当面交代他这次务必要支援李广利一军。
李陵叩头自请道:“臣愿意全力支持贰师将军,但臣希望能自己独当一面。请皇上准许臣自领一队,到兰干山南吸引单于部队,这样匈奴人就无法集中兵力攻击贰师将军。”
刘彻知道李陵这样的名家子弟看不起李广利,所以不愿意跟随其出战,怫然不悦,当即拉下脸道:“你不愿意隶属贰师将军么?朕这次出兵众多,没有多余的骑兵分给你。”李陵愤然答道:“臣无需骑兵。臣所率领的边关屯军,均是荆楚一带的勇士和能力出奇的剑客,力气大得可掐死老虎,射箭百发百中。臣愿用少击众,只带领五千步卒,用五千步兵横扫单于王庭。”
他说得慷慨激昂,豪情满怀,一股英雄之气在他身上澎湃激**。一向刚毅的刘彻居然也受了感染,不由得回忆起李陵生父李当户来——当年李当户在皇宫中任郎官,侍奉皇帝左右。刘彻宠爱一块长大的玩伴韩嫣,亲若兄弟,韩嫣仗着天子宠爱,势比王侯,群臣无不礼让三分。唯独李当户见不惯韩嫣与皇帝肆无忌惮地调笑,居然冲上前打了韩嫣,而且是当着刘彻的面。从此以后,非但韩嫣远远见到李当户便主动避开,就连刘彻也对他多了几分恭敬。可惜,若不是李当户在雁门大战中战死,说不定他今日也可以成为大汉的一员良将。
大殿中寂然无声。皇帝沉思了很久,也许是被李陵的豪言壮语打动了,也许考虑到他出兵确实可以分散敌人的兵力,最终点头同意了这冒险且不合常规的请求,允准李陵率领步兵、射手五千人,兵出居延。
但李陵心中并不如何喜悦。汉朝自立国以来,一直不得不送公主到匈奴,以和亲换取和平,就是因为匈奴骑兵强大,来去如风。李陵虽然没有直接与匈奴交过战,但毕竟出身将门,熟知兵法,深知步兵在大漠中根本无法与骑兵相抗,他是在激愤下将自己推上了一条危险之极的路。
离开建章宫的一刹那,李陵忽然有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也是涩涩痒痒,难受得很。回首瞻观这座巍峨华贵的皇家宫阙,竟生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情感,似乎这一次离开就永远回不来了。他的心陡然空**了起来,怅惘若失。回到茂陵家中,忍不住拔剑歌道: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这是诗经《柏舟》中一章,写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无法奋飞,又不甘心退让,空怀满腔忧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