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安公主道:“你跟曹襄素无往来,你昨日去他家做什么?”赵破奴迟疑道:“这个……”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从骠侯当下甚得父皇宠幸,可你若是不肯据实相告,我只好将你作为雇凶杀死曹襄的第一嫌疑人交给廷尉,那些人的手段,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赵破奴吓了一跳,连声道:“臣可没有杀人。好吧,臣说实话,那日大将军在府上设宴,臣也应邀去了。席间平阳侯忽然发酒疯,跟大将军和平阳公主争了起来。臣的席位凑巧离大将军不远,听见平阳侯提到了‘王夫人’……”
夷安公主道:“王夫人?难道是王寄么?”赵破奴道:“臣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立即留了心,但很快平阳侯被平阳公主喝令侍从拉进里屋,后来他出来就离开了。臣……公主也知道臣和王夫人是……是故交,一时忍不住好奇,昨日特意去了茂陵找平阳侯,想问个清楚。哪知道平阳侯矢口否认,说什么王夫人、李夫人的他都没有提过。臣见他心情不好,婉言劝了几句,他还是不肯承认提过王夫人,臣只好告辞走了。”
夷安公主见问不出更多情况,便重新回来北阙甲第,到韩府找龙额侯韩说。
自从襄城侯韩释之被匈奴使者的随从刺杀后,韩府雇了许多家卒,戒备一直相当森严。韩释之无子,弓高侯韩则因为之前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耐为隶臣,因而襄城侯和弓高侯的爵位都已经被取消。而今韩府有侯爵之位的只有韩则庶出的弟弟韩说,理所当然成为家族的主事人。他听说夷安公主到来,亲自迎出堂来,笑问道:“公主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夷安公主道:“听说龙额侯就快与平阳侯结为亲家了。”韩说一愣,随即笑道:“那不过是几日前酒席上的玩笑话。不过不怕公主见笑,臣还有些当真了,昨日还特意去了茂陵,问平阳侯是否真有此意。”
夷安公主道:“噢,那么平阳侯怎么回答的?”韩说道:“平阳侯挺不高兴的,说他的儿子是公主之子,将来必定要娶公主。臣也是自讨没趣,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公主竟然关心这个么?”夷安公主道:“嗨,我不是闲着没事么?打扰了。”
告辞出来,又来到大将军府邸,平阳公主却是刚刚听到儿子身故的消息,跟卫青一道赶去茂陵了。
夷安公主招手叫过卫青长子卫伉,问道:“有什么好玩的事要告诉表姊么?”
卫伉虽然才十三岁,却早在襁褓中封宜春侯,为人颇有其父沉稳之风,歪头想了一想,才道:“好像没有。”
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没有,是你忘记了,那日府中宴会,你继母平阳公主不是命人打了你名义上的长兄曹襄么?你一向不喜欢他,是不是?”卫伉道:“是哟,那件事,继母亲自动手打了曹襄,我和弟弟们就躲在屏风后偷看。”
夷安公主道:“你继母不是一向最疼曹襄么?为什么要打他呀?”卫伉道:“具体原因我可不知道,好像继母大人说曹襄早晚要惹来大祸,不如先打死他算了。表姊,你可别跟继母大人说我对你说了这些。”
夷安公主忙道:“表姊当然不会说的,你也别跟别人说。”见天色不早,便不再多逗留,径直回到茂陵,对东方朔说了经过。
东方朔道:“事情如果真是跟王寄王夫人有关,嫌疑最大的是大将军卫青,其次是平阳公主。”夷安公主道:“平阳公主是众所周知的心计极深,但大将军怎么可能杀人?”
东方朔道:“昔日郭解也不必亲自动手,自有门客去替他清除掉碍眼的人。大将军门客不少,部属不少,亲眷也不少,有人主动出头也说不准。”想到适才在曹府看到平阳公主和卫青的情形——平阳公主只朝地上的儿子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瞪着卫青,一向高贵娴雅的公主的眼睛里尽是恨意。若是眼光能杀人的话,只怕已当场将大将军杀死好几次。那分明意味着,就连平阳公主也认为是卫青手下人做的——深深叹了口气,道:“公主,这案子不用再追查下去了。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只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但他已认定大将军卫青是首要嫌疑犯,夷安公主已经大致猜到究竟:昔日王寄宠冠后宫,又生下儿子刘闳,一度对卫子夫母子造成极大的威胁,甚至在王寄病死后,这种威胁仍没有解除,皇帝寝食难安,追思不已,愈发宠爱丧母的孤子刘闳。幸亏平阳公主及时举荐了协律都尉李延年的妹妹李妍入宫,这才缓解了刘彻对王寄的思念。李妍很快得到专宠,更在昔日王寄之上,但她感激平阳公主的举荐之恩,对卫皇后一族一直相当尊敬。明眼人都知道举荐李妍是平阳公主有意讨好皇帝的固宠之举,正如她当初送卫子夫进宫一样,但无论如何,李妍进宫是在王寄死后,也就是说,王寄不死,平阳公主未必有举荐的机会。若是曹襄提到的“王夫人”是指王寄之死跟平阳公主有关,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平阳公主和她的亲族感受到了王寄对卫皇后和太子刘据的威胁,设法毒害了王寄。又利用刘彻感情空虚之际,献上有倾国倾城之貌的李妍。李妍因平阳公主而进宫,势必如之前的卫子夫一样,对她感恩戴德,结为同盟。如此,平阳公主一党再无后顾之忧。但曹襄一直为母亲与生父离异并嫁给昔日骑奴卫青一事耿耿于怀,酒醉后发生口角,无意中提到平阳公主与王夫人之死有关,惹得平阳公主暴怒,令侍从扯其入堂,亲自掌掴独子。虎毒不食子,想来她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杀死爱子,但大将军卫青那边却有人坐不住了,因为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以当今天子的严酷性情,死的将不止是平阳公主一个人,从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到卫氏满门,怕是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腰斩的命运。
一想到这里,夷安公主自己也打了个寒战,讪讪道:“这案子当然不必再查了。可师傅答应了茂陵令帮忙,要如何交代?”东方朔道:“兴许明日凶手自己就会投案自首。”
夷安公主道:“雷被会投案自首么?”东方朔道:“主谋能笼络雷被,可见手下能人不少,可他非派雷被出手,多半是有其特别的目的。这人事先能如此深谋远虑,怎么可能再留下后患?雷被多半已经被杀死灭口,死得无声无息。公主明日去趟霍府,告诉琴心我们弄错了,凶手不是雷被。”夷安公主道:“是。”
次日一早,夷安公主还未起床,便听见房外有男子跟侍女说话。她听出是李陵的声音,忙穿衣出来,问道:“捕到雷被了么?”李陵道:“不,不是雷被,而是长安大侠朱安世。霍夫人命臣来请东方先生和公主过去,她不想张扬,打算悄悄放走朱安世。臣已经知会东方先生,公主,这就出发吧。”
夷安公主忙乘车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的车子,遂同道而行。一路向李陵打听,才知道究竟——
夷安公主道:“雷被杀了朱安世的父亲朱胜,琴心总觉得有愧,不想将他送交官府。可朱安世是诏书名捕的要犯,万一被旁人知道,告发她隐匿逃犯行踪,那可就糟了。”
一路驰来北阙甲第。司马琴心和霍光正在堂中焦急等候。朱安世双手反缚,箕坐在地上,见有人进来,立即叫道:“东方先生、夷安公主,多年不见,你二位居然一点没变。”
多年前,东方朔和夷安公主调查匈奴太子於单一案,一路追查到北焕里於单的车夫朱胜家里,在门口见过朱安世一面,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已经长成长身挺立的高大男子。
夷安公主道:“你倒是长大不少,不过面貌也没有怎么变。”朱安世笑道:“算起来,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东方先生,我打听过你的事,知道你最恨的人是大乳母的儿子阳安,如果你放了我,我就帮你找到阳安。”
东方朔虽然意外,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噢,你如何能找到阳安?”朱安世道:“我自然有我的门道,只要阳安人在京城,三个月之内,我必定将他的下落告诉先生。”东方朔道:“好。但雷被作为与霍夫人无干,你不准再来骚扰她。”朱安世满口应允。东方朔遂命李陵拔刀割断绑索。
朱安世道:“你的箭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李陵道:“李陵。”
朱安世道:“你姓李?飞将军李广是你什么人?”李陵道:“是我祖父。”朱安世道:“好,李陵,我一定会报这一箭之仇,你等着。”
等朱安世离开,夷安公主才问道:“师傅真的相信朱安世会打探阳安的下落么?”东方朔道:“他既然自称大侠,声名最重要,应该会言而有信。”转头叮嘱道:“若是有人告发霍夫人纵逃要犯,你们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有意放走了朱安世。”司马琴心道:“多谢东方先生。”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进来禀告道:“适才遇到廷尉府的人,说是杀死平阳侯的杀人凶手一早就到廷尉投案自首了,原来是大将军幕府一名姓田的门客,气愤不过平阳侯当众对大将军无礼,一时冲动,赶去茂陵杀了他。”
夷安公主听说,不禁赞叹师傅料事如神,心道:“虽说有了凶手,但廷尉也不是白吃饭的,还得有多少实证的漏洞要补,那门客到过茂陵么?到过曹府么?有证人看见么?既是如此费事,为何当初一定要派雷被下手呢?大将军到底对这件事知不知情?”虽然心中好奇,却因为干系太大,不敢深想。
李陵和霍光不知究竟,以为曹襄一案已破,遂赶去未央宫当值。司马琴心却还是惴惴难安,问道:“那姓田的门客会不会是……他?”
夷安公主知道她心中始终放不下雷被,何止司马琴心,古往今来,多少人勘不破“情”字这一关,不禁长叹一声,道:“杀死曹襄的不是雷被,是我和师傅弄错了。”
本想说出雷被已被灭口的实话,但想到琴心刚刚经历丧父、丧夫之痛,让她心中有一点念想和希望总是好的,就算那个人是个恶人,他在她的心目中却总是有好的一面的。人生历尽沧桑,到了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呢?无非是以前那些美好的回忆而已。
两个月后,平阳公主拖着病重的身体,亲自来到茂陵拜访东方朔。宗正刘弃之女刘解忧正死缠着东方朔,要学夷安公主一般拜他为师,见平阳公主到来,忙叫道:“平阳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