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被还想再劝她一起走,司马琴心忽然厉声道:“走!快走!”
雷被呆了一呆,收了剑,疾步出去。
刘解忧还欲出去叫人追捕,东方朔道:“不必了。”转头道,“多谢夫人手下留情。你的要求我答应了。”司马琴心道:“多谢。金剑就在琴案的下面,先生可自行取出。”
刘解忧道:“琴心姊姊,你要去哪里?”司马琴心凄然笑道:“放心,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想去跟霍光做最后的诀别。”
来到房中,霍光斜倚在**,御史咸宣已经问完案情,正与他闲话平阳家常。咸宣见司马琴心进来,便起身告辞。
司马琴心道:“不送。”等咸宣和从吏退出,命心腹婢女显儿掩上房门,这才来到床前,坐在床边,握住霍光双手,叫道:“阿弟。”
霍光以为嫂嫂为自己伤势担心,忙道:“不过是点小伤而已,阿嫂千万不要为我难过。”
司马琴心道:“阿弟,阿嫂有些话要告诉你。你好好听着,只能听,不能问,好么?”霍光强忍伤口疼痛,将身子坐得直些,道:“好。”又道:“嫂嫂,咱们似乎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司马琴心道:“嗯。自从嬗儿死后,咱们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阿嫂的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你知道你阿兄是怎么死的么?”霍光道:“不是病死的么?”
司马琴心道:“不完全是。他当时是生了病,但实际上却是被皇帝害死的。”霍光惊骇得瞪大了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马琴心也是双手颤抖不止,显是紧张激动之极,道:“你阿兄听信旁人谗言,射死了郎中令李敢将军后,心中一直有愧。后来他生了病,其实也不过是郁气中结,中了寒气,只要养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偏偏皇帝听信胡巫之言,送来一碗药,说是用他的龙须熬成的药,结果你阿兄喝下后就死了。我不敢对旁人说这件事,只说去病是自己病死的。皇帝心知肚明,所以才为你阿兄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其实人都已经死了,坟茔起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叹了口气,幽幽道:“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刘家的人更是出名的刻薄寡恩,你看周勃、周亚夫、李广,这些名将功臣哪一个有好的结局?力主削藩的晁错被景帝腰斩,推恩有功的主父偃更是被当今天子族诛,所以本朝开国名将韩信才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的两只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朦胧的泪光,流露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怨。
霍光期期艾艾地问道:“阿嫂是在暗示是皇上有意毒死阿兄么?”司马琴心温言道:“阿嫂刚才说过,你只能听,不能问,不记得了么?”
霍光性格本来怯懦,这些年跟在皇帝身边虽然大有长进,但秉性未改,忽然听到如此惊天内幕,忍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
司马琴心道:“别哭,这不算什么的。你不是最喜欢小侄子霍嬗么?他是被皇帝亲手杀死在泰山峰顶的,因为皇帝想长生不老,要杀死童男祭天。而今,我们霍家唯一的男子只有你了,你要答应阿嫂,终有一天,你要成为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你要为阿兄和阿侄报仇,要让这刘姓江山改姓霍,知道么?”
霍光万万料不到一向娴雅的嫂子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啊”了一声,先看了一眼婢女显儿,这才道:“阿嫂切不可……”
司马琴心侧过头去,一口黑血从樱唇中喷了出来。她进房前已经服下毒药,强忍痛楚说了这么多话,终于毒发。
霍光大吃一惊,叫道:“阿嫂,你怎么了?”一旁的婢女显儿更是惊骇得哭了起来。
司马琴心道:“阿弟,显儿是我最喜欢的婢女,比我女儿还要亲,我死了以后,就让她跟你吧。”霍光哭道:“好,好,我全答应你。阿嫂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东方朔和刘解忧闻声推门进来。霍光忙叫道:“东方先生,快救救我阿嫂。”
汉人重视气节,有身份的人宁可自杀也不愿意受刀笔吏的污辱,刘解忧早料到司马琴心会选择自杀,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死在霍光面前,忙上前扶住她,叫道:“琴心姊姊!”
司马琴心已然说不出话来,嘴角、鼻孔不断有丝丝血迹沁出,又剧烈抽搐了几下,便垂头死去。
霍光哭道:“阿嫂!阿嫂!”他虽不知道司马琴心为什么会服毒自杀,却恍然明白多半与她自己报不了夫仇和子仇有关,她是怕牵连自己,才不得不服毒自杀,不由得又感动、又难过、又伤心、又愤怒,当即失声痛哭起来。
司马琴心死后次日,雷被亦赶来灵前横剑自杀而死,倒令一向憎恶他的众人格外感慨。
刘细君一行离开京师一个月后,皇帝派郭昌为拔胡将军,与浞野侯赵破奴一起屯兵朔方备胡,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后,这才派郎官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送匈奴使者丘人回去胡地。乌维单于见到丘人尸首,勃然大怒,无论路充国如何解释,都认定是大汉有意杀死使者,下令逮捕扣押了使者一行。又召集骑兵,攻打汉边,由于汉军事先早有防备,终未能有所获。但自大汉、匈奴连番恶战之后微露出来的和平曙光也一纵即逝,从此又成为生死仇敌。
汉家天子深以镇国之宝为匈奴所夺为耻,虽表面不肯张扬此事,然而心中气忿难平,一度欲兴兵再讨匈奴。不料大军未发,南越、西羌先后叛乱,朝廷不得不先应付西面和南面的威胁。匈奴趁机落井下石,举兵攻破五原郡,郡太守也被杀死。
李陵护送刘细君一行因为提前出发,倒是未受到匈奴骑兵的骚扰,仅仅在出玉门关时出了一点小意外。出关前一晚,公主一行停歇在驿站,凑巧楼兰国王伐色之子莫那前往长安当质子,也住在驿站里。莫那一眼望见刘细君,惊若天人,半夜居然趁着酒兴潜入公主房中,欲成好事。刘细君奋力挣扎,引来侍卫,这才得以脱身,总算有惊无险。
莫那被李陵派人押送到长安后,论罪当死,但他是楼兰王子,处死只能促使楼兰国倒向匈奴,可法纪又不容松弛,刘彻遂命行腐刑,将莫那阉割后留在皇宫中。
刘细君一行出玉门关,跨流沙大漠,经楼兰、车师等国,一路平安到达乌孙首都赤谷城。乌孙昆莫猎骄靡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立刘细君为右夫人。匈奴乌维单于得知后也效法汉朝,将亲生女儿奇仙嫁给猎骄靡。猎骄靡虽然得到汉朝的支持,但毕竟汉朝远在东方,而匈奴则近邻,于是两不得罪,遂立奇仙为左夫人,位在右夫人刘细君之上。
但这只是表面功夫,猎骄靡是乌孙历史上最传奇最伟大的昆莫,由冒顿单于亲自抚养长大,为人有远谋。他虽尊崇匈奴公主奇仙的地位,却将刘细君先行改嫁给孙子岑陬[1]军须靡。军须靡是乌孙太子的长子,太子早已病故,他则是未来的昆莫继承人。猎骄靡当时已经七十余岁,根本无力行男女之事,此举实际上是在安排后事——他时日无多,按照乌孙习俗,他死后,左、右夫人都要归军须靡所有,若是刘细君能先奇仙生下一子,那么汉外孙就是合法的太子,就是未来昆莫的继承人。
猎骄靡本是好意,然而汉胡不同俗,此举在受儒家文化浸溽长大的刘细君看来,却是**的禽兽行为,她本是堂堂正正嫁给猎骄靡的夫人,怎么又能改嫁给他的孙子呢?坚决不肯听从。皇帝刘彻得知后,下诏命刘细君从乌孙国俗。刘细君无可奈何,只得忍辱含垢再嫁军须靡。
一个不愿意远嫁他乡的弱女子,被迫担负起和亲使命,远离故土,来到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又要先后侍奉祖孙两代昆莫,心中自然悲愤难平。刘细君自作悲歌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此即著名的《黄鹄歌》,成为千古不朽的思乡之曲,浓重的思念中透露出来的是肝肠寸断的凄凉,传到长安后,连性格刚硬的刘彻也为之感动。
但对皇帝而言,感动不过是一时之感、偶然心动,在他所勾画击灭匈奴的宏伟蓝图上,刘细君仅仅是一颗棋子,当然,还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他希望这颗棋子发挥应有的作用,而不是整日悲泣苦思,“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所以派出大批使者携带锦绣帷帐、美味佳肴等物品前往乌孙,一面慰问刘细君,一面勉励她安心边塞。
李陵护送刘细君到达乌孙后,继续执行皇帝交付的使命,在西域滞留了不少时日,将沿途经过的国家都绘成了详细地图。回到汉地后,又出居延塞,往北深入匈奴腹地,查探山川地形。
居延塞是大汉最北的边塞,昔日河西之战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是从这里出塞。塞外有一处巨大的居延海,汉人称居延泽,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是边关外的一道奇景。
这一日,李陵率八百骑兵过了居延海,继续往北。这一带均是匈奴之地,除了间或遇到几个匈奴牧民外,并未遇到武装的匈奴军队。
管敢等几名心腹侍从却甚是担忧,上前劝道:“这里是匈奴腹地,去边塞已有两千里,我们只有八百人,万一与匈奴大军遭遇,那可就万难脱身了。都尉君已绘下山川地形,完成了天子交付的使命,何不就此折返呢?”李陵沉思片刻,道:“那好,明日就动身回去。”
当晚就地在山坡上扎营。此时虽然才是初秋,但塞外的夜晚已是寒冷如冰,空旷的夜空中不断有凄厉的狼嚎声传来。李陵一时难以睡着,披衣起身,一直走到远离营帐的坡角坐下。
头顶的苍天黑暗而深邃,脚下的大地空茫而清冷。这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尸骨累累,白骨成堆,远至秦将蒙恬,近至飞将军李广、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都曾在此纵横捭阖,沙场点兵。而今,一切归于了沉寂。对于沉寂粗犷的大地而言,人类沧桑漫长的历史,对它不过是弹指的一瞬间,沙场上的纷争奋战也都只是历史尘埃中的过往云烟。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国,一统天下,然而才过了百年,强大的秦朝便成为了历史的陈迹,所谓不朽功业,无非如此而已。再伟大的英雄,早晚都要化做尘土,最终回归到大地的怀抱,一如普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