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原本是匈奴部落的小王,任匈奴相国时归附汉朝,被封为翕侯。他率领三千前军遭遇伊稚斜单于大军,汉军拼死血战,大战一日有余,最终寡不敌众,被匈奴骑兵重重包围。赵信见损失部属已多,即使勉强突围,回去后也会被军正判处斩首,干脆率领剩余的八百骑兵投降了匈奴。他是伊稚斜即位后第一个投降的汉朝列侯,单于很是高兴,当场封他为自次王,之后还将自己的亲姊姊嫁给他。正好单于宠臣中行说病死,赵信替代他为单于出谋划策,成为汉朝的又一个心腹大患。
右将军苏建所部也遭遇了匈奴主力,被敌军包围,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只身突围逃回。按照军法,主帅亡失部众过多要判死刑,昔日李广就曾因亡失全部部属被军正判了死罪,得皇帝特赦才用钱赎罪。苏建一回到军中即被逮捕,卫青帐下幕僚均建议将他在军前斩首示众,以树立大将军的威严。卫青却认为他本人已是皇亲国戚,贵不可言,没有必要再靠杀将树立威严,即使他可以用大将军的权力处决部将,也不能擅杀,他要做一个人臣不敢专权的榜样。于是将苏建用槛车押回京师,请皇帝断决。刘彻果然赦免了苏建的死罪,令其交纳赎金后贬为平民。
其时,卫氏长女卫君孺丈夫公孙贺封南峁侯,次女卫少儿之子霍去病封冠军侯,三女卫子夫为皇后,四弟卫青一家四侯。七岁的皇长子刘据终于被立为太子,因为是卫皇后唯一的儿子,所以又称卫太子。卫子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过皇帝最宠爱的并不是太子,甚至也不是恩宠正浓的王寄王夫人及爱子刘闳,而是冠军侯霍去病。霍去病与司马琴心成亲后一直住在母亲卫少儿家,刘彻特意为他在北阙甲第修了一座大宅子,土木之工穷极技巧,梁柱轩阑皆被以绨锦,建筑规制甚至超过了宗庙建筑,与皇宫建筑并无二致。然而霍去病却慨然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壮志凌云,掷地有声。刘彻感动不已,引其为毕生知己,宠爱不在昔日韩嫣之下。
没过多久,霍去病被皇帝任命为骠骑将军,身负秘密使命,独自率一万精兵出击匈奴。霍去病领兵深入匈奴腹地,经历五个王国。转战六天,过焉支山千余里,最终在皋兰山[1]遇到匈奴主力。
当时匈奴不懂得冶炼之术,不会制造弩机,所用的兵器不及汉军锐利,弓箭也远远不及汉军弓弩射程,但其族全民皆兵,长于马背,行动飘忽来去,作战彪悍勇猛,在遭遇战上,匈奴骑兵一直占据显著优势,汉军丝毫不能占到上风。实际上,中原自夏朝出现军队和军事制度以来,作战最早是以车战为主,战车一般由两到四匹马驾挽,车上有甲士三人,居中者驾车,居左者持弓,居右者执戈,车下随行步兵若干人。此时虽然也有独立的步兵部队,但始终只是配合车兵作战。一直到春秋后期,战争异常频繁,车兵地位下降,步兵上升为主要兵种,骑兵有所发展,但马匹在中原仍然相当罕见。直到秦汉时,马政成为国之大政,秦朝制定了《厩苑律》,对马匹的放牧、**、管理均有规定,汉朝在奖励民间养马的同时,在北边、西边均置苑养马,这才开始积极发展骑兵,但规模依旧有限,战斗力也不能与匈奴骑兵匹敌。
但霍去病所率领的却是大汉新建立的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个个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武艺高强,精于骑射。加上霍去病苛刻严厉,督军猛战,进则生,退则死,本人亦身先士卒,跃马当先,亲自充当前导,是以将士争相向前。这是汉军第一次以骑兵全军与匈奴骑兵正面对敌,经过一场血与火的肉搏厮杀,汉军最终险胜,杀死了匈奴折兰王和卢侯王,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俘杀匈奴兵八千九百余。
此战汉军伤亡七千余人,失亡超过了三分之二,按汉家军法,主帅霍去病该被判斩首,但其人正得皇帝宠幸,军正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场血战下来,在付出七千条性命的代价后,也最终达到了此次出战的真正目标——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之前皇帝刘彻向匈奴太子於单夸耀长乐宫中的十二金人时,於单曾提到匈奴也有祭天金人,是从身毒国传过来的神像,以真金铸就,名字叫做“佛”。祭天金人既然跟天有关,皇帝是天子,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重视,刘彻从此念念不忘,志在必得。霍去病夺得祭天金人后,立即派人用乘传火速送往京师长安。刘彻为这座佛[1]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供养在甘泉宫中。
同年秋季,刘彻决定乘胜追击,发动了著名的河西之战。年仅十九岁的霍去病被任命为主帅,与公孙敖、张骞、李广三名将军分率兵马出塞。霍去病为人勇敢果决,但其人少年富贵,既不体恤士卒,凡事也只以自我为中心,他将汉军精锐都调到自己麾下,集中兵力,突击中坚,猛烈冲击,往往能出奇制胜,这一战也是如此。霍去病一军数万人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泽、小月氏,直至祁连匈奴大营,突然发起袭击,依仗兵力和兵器优势,俘获单垣、酋涂等七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并接受匈奴投降的兵将二千五百余人,斩杀俘虏匈奴兵三万余人,取得重大战果。
而李广以郎中令身份率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李广一军前进了数百里,即被匈奴左贤王带领的四万名骑兵包围。敌我对比悬殊,汉军非常害怕。为了安定军心,李广派儿子李敢先入敌阵探察敌情。李敢明白父亲的意思,只率领几十名骑兵出阵,突然策马冲入敌阵,直贯匈奴的中心,然后抄出敌人的两翼,顺利返回。回来后,李敢大声向李广报告道:“匈奴兵很容易对付。”汉军这才安定下来。这时候,匈奴军开始猛攻,箭如雨下。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抗敌。敌人攻击源源不断,汉军死伤过半,箭也快射光了,情形十分危急。李广命令士兵把弓拉满,不要发射,自己亲自用大黄强弩射杀匈奴裨将多人。匈奴兵畏惧飞将军威名,一时不敢过于逼近。此时天色已晚,汉军被重重包围,眼见箭矢将近,难以御敌,都吓得面无人色。但李广却神态自若,意气自如,加意整饬军队。军中将士无不佩服李广临危不惧的勇气。第二天,李广继续率军与匈奴奋战,直到博望侯张骞率救兵赶到,这才解了匈奴之围。
另一军合骑侯公孙敖则在大漠中迷了路,也错过了约定的期限,按律当斩,也出钱赎为庶人。
尽管其余三军师出不利,但由于霍去病一军的胜利,河西之战依旧取得了巨大胜利。霍去病部下有赵破奴、高不识、仆多三人因功封侯。赵破奴昔日与张骞一起自匈奴逃归,被拜为郎官,在未央宫当值。然而大夏殿於单一案后,皇帝刘彻偶然得知他与王寄有私情,虽不介意,但却不能再留他在宫中当值了,因他熟悉匈奴情况,特拨去卫青军中任职,这次霍去病出战河西,又以鹰击司马的身份随军作战。高不识、仆多均是飞将军李广旧部。李广任右北平郡太守时,仆多任校尉,因当面顶撞李广被下狱,还不及论罪时,皇帝召李广回任郎中令,新上任的郡太守路博德不欲多事,将仆多和另一士卒裴喜释放,仍令回复原职。仆多勇敢而有谋略,在军中甚有名气,这次霍去病特意将他调到自己麾下,果然不负所望,立下奇功,被封为辉渠侯。
最沮丧失意者莫过于李广,他历事三任皇帝,前后与匈奴作战五十年,箭法超群,胆气出众,声震长城内外,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竟然得不到封侯。堂弟李蔡的才干、本领明明在他之下,非但已封乐安侯,丞相公孙弘去世后更是接替其为丞相,位列三公,居百官之首,入朝上殿连皇帝都要起立问安[1]。他的许多部下也都被封侯,就连那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都被封从骠侯,他本人却未得一爵一邑,官职也始终没有超过九卿。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想想就不能心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缘故导致他不能封侯?
其实仔细回想,他与匈奴交战,始终没有打过一场赢仗,的确无法怨天尤人。莫非当真如那胡巫勇之所言,自己命运不济,与匈奴作战必不能取胜?抑或是因为自己杀羌人降人过多,还是因为那件被人广为诟病的怒杀前霸陵尉胡丰一事,招惹了太重的怨气?
他实在难以想通,有时候苦恼难以自解的时候,也想过要听那狂人东方朔的劝告,解甲归田,在家抱抱孙子,安度晚年。可他为什么总安不下心来,总觉得心有不甘呢?五十年黄沙征战,铁马金戈,火鼠冰蚕,他已经七十三岁,是汉军中年纪最大者,还会有封侯的机会么?
霍去病先后两次出击,令匈奴浑邪王部伤亡数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伊稚斜单于为此震怒,派使者责骂负责这一带军事的浑邪王于军、休屠王勇夫,并召二人到单于王庭问责。浑邪王于军担心被杀,异常恐惧,便游说休屠王勇夫,预备共同降汉。刘彻得到消息后,不能肯定这是否是浑邪王的诱敌之计,遂派霍去病领一万轻骑前往黄河边受降。
正好此时霍去病率军到来,匈奴部众见前来受降的汉军众多,阵容强大,怀疑汉朝有诈,纷纷逃走。霍去病见状,急催马驰入浑邪王营内,亲自与于军面谈,催他约束部属。
于军心中也有逃跑反悔之意,只是因为刚刚杀了休屠王勇夫,绝了后路,尚在犹豫之中。此时霍去病大军在后,身边只有数十随从,孤身犯险。于军本可以立即擒拿住他,将他献给伊稚斜单于将功赎罪。但像是着了梦魇一样,他从心底深处畏惧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就那么稳稳地站在那里,像山岳一样,面无表情,但双眼却闪动着精锐的光芒,巨大的威严从他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又弥漫开去,令四周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由衷的恐惧。一时被霍去病凛然气度所震慑,于军非但不敢动手,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霍去病立即派人护送于军单身乘坐驿站传车,飞驰长安,随后下令汉军诛杀逃亡的匈奴兵将八千余人,安定匈奴降部,终于止住了哗变。再清点降众,有四万人之多。
霍去病静静地站在休屠王的营帐前,淡淡的血腥味浮动在四周。他已经习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也习惯了功成名就,血腥只会令他兴奋。事实上,他从两年前一文不名的毛头小子,到今天能够与舅舅卫青大将军并驾齐驱,全仗着战功累累。这次顺利接受浑邪王降部,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又一个胜利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营帐外尚躺着不少尸首,那是被浑邪王杀死的休屠王及亲信部属。霍去病上前扫视一番,皱了皱眉头,命人将尸首拖走下葬。不料尸首中却突然跃出一个活人来,挥刀直朝霍去病砍来。霍去病急忙闪开,及时避开要害,但手臂还是被划了一道大口子。他自从军以来,还从来没有受过伤,想不到今天却遭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暗算,不由得很有些恼羞成怒。
偷袭之人已经被赶过来的汉军士卒死死按在地上,反缚了手臂,这才扯到霍去病面前跪下。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匈奴少年,衣饰跟普通匈奴士兵大有不同,身穿皮裘,颇为华丽,虽然被汉军紧紧按住肩头,犹自不屈地挣扎着,向霍去病怒目而视。
霍去病按住手臂伤口,强忍疼痛,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年却只是“呸”了一声,闭口不答。旁边的汉军大声恐吓,少年也置之不理,只是连声冷笑,态度傲慢之极。
霍去病冷笑道:“好个倔强的少年!哼,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能知道么?”吩咐去带一名匈奴俘虏过来。那少年的身份很快弄清楚了,原来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1]。
那匈奴俘虏讨好地道:“日磾不识好歹,伤了骠骑将军,不如将他在军前五马分尸处死,也好警告其余休屠王部众。”日磾怒骂道:“你们投靠秦人,早晚不得好死。”又痛骂霍去病不止,只是他说的是匈奴语,汉军并不知道他具体在骂些什么。
霍去病为人锋锐,最不喜欢旁人反驳,手下部属当面顶撞他尚会被当场重罚,更不要说被俘虏当面痛骂了。亲信士卒熟知骠骑将军的性情,正要将日磾拖开一刀杀死,霍去病却忽然叫道:“先不要杀他,留着他的性命!”突然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弟弟霍光,他不也是像这个匈奴王子这么大年纪么?再望向日磾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冷酷与果断。
大军回师途中,皇帝有诏令到来,命将匈奴降人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塞外,受各郡都尉监护,并允许他们保留胡人的风俗习惯,称为“五属国”;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由匈奴王摇身变为汉家的万户侯;至于少部分不愿意投降的休屠王部众,则没入官中为奴。霍去病遂遵命行事,带着兵马押着少数身份重要的俘虏往长安而去。
这一日扎营后,霍去病突然命人来请李敢。李敢新被调到霍去病手下任校尉,闻召颇为意外。
赶来大帐,霍去病正背手而立,见他进来,踌躇的脸上立即换上了笑容,道:“李校尉,我想明日改道走河东,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副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使原本年轻的他显得生机勃勃,更加英俊。
“自河西回长安取道陇西最近,绕道河东有些远了,不知道将军……”李敢没继续往下问。他早听说霍去病御下严峻,不喜欢听部属发表意见,不过心中还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一向自大的骠骑将军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一件小事跟他商议。
霍去病道:“是这样,我这次出师受降前,偶然听说我的生父尚在人间,现就住在河东平阳[1],所以……校尉君,你年纪比我大许多,不知道你认为我这样冒昧前往,我的父亲和弟弟会不会意外,觉得我太唐突了?”
李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霍去病得知了身世,想回家乡去看看亲生父亲。
霍去病的生母卫少儿是皇后卫子夫的二姊。卫子夫的母亲卫媪原是平阳公主的丈夫平阳侯曹寿家的女奴,其人生性风流多情。汉朝时的伦理观念、道德规范不像后世那样严格,人们生活在一种自由度相当大的空间之中。那个时代的女子也大多豪放,主张自由恋爱。卫媪虽是女奴身份,也经常和外人私通,共生有三子三女。因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卫媪便干脆让六个孩子都跟自己姓。这六个子女中,最有名的自然是三女卫子夫和四子卫青。次女卫少儿也继承了母亲风流的特性,最初和平阳小吏霍中孺相好,长期通奸,结果怀孕,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霍去病。但卫少儿生下霍去病后,渐渐厌恶了霍中孺,而移情于更为年轻漂亮的陈掌。陈掌是丞相陈平的曾孙,拜官詹事,前途无量。卫少儿看上了陈掌,便一不做,二不休,公然和陈掌姘居。平阳是平阳侯的食邑,霍中孺本是平阳县派到平阳府做事的小吏,被卫少儿抛弃后,气愤难平,干脆回去了家乡平阳,重新娶妻,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霍光。霍去病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他自小生长在宫中,备受皇帝、皇后宠爱,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主动提起,卫少儿也对他说生父早已去世,他一直信以为真,不料最近偶然得知生父霍中孺活得好好的,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后,颇有惊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