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征伐大宛时,皇帝本有意任命李陵为统帅,但李陵却对劳师动众夺取汗血宝马持反对意见。刘彻很是生气,当面严厉训斥了他,他由此失宠,被喝令回屯驻地张掖待命。从来没有带过兵的李广利反而成为征伐大宛的主帅,结果遭遇惨败。不久,刘彻第二次派李广利进攻大宛,命李陵带领部下五校尉兵跟在主力部队之后,策应李广利的行动。李陵对不学无术的李广利很是反感,现在居然要受其节制,心中很是不服,有意迁延,进军迟缓。等他率军到达敦煌的时候,李广利军已经得胜回师了。
李陵料想李广利必是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天子急召自己回京也多半与其有关,当即点点头,摘剑免冠,进来大殿。
玉堂殿内聚集了不少大臣和西域各国的使者,皇帝正与李广利谈论西域风情,兴致颇高,见内侍引着李陵进来,立即叫道:“都尉君,大伙儿可都一直在等着你呢。”刘彻已年过五旬,但由于长期过着优裕的生活,望起来还是中年人的样子,气色极好。
李陵忙上前拜见。刘彻道:“都尉君免礼。朕来为你介绍,这位是康居使者克卢,也是康居国的神射手,他一直很仰慕李氏箭法,来到长安便向朕提出很想与飞将军的后人较量箭法。”
李陵这才知道天子急召自己回京是要让自己与康居使者比试箭术,心道:“我是边关重将,军务繁剧,皇上为了一名使者的比箭请求就派人用传将我紧急召回,未免小题大做了。”他不愿意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当即朝那使者克卢点点头,问道:“使者君想要如何比试?”
克卢不懂汉文,一旁通译用匈奴话翻译了一遍。克卢道:“听说汉军考试射艺,通常是参赛者每人射十二支箭,中六箭为合格。将军是主人,我只是客人,当然要入乡随俗,我和将军也各射十二箭,以中靶多者为胜,如何?”李陵道:“甚好。”
众人便出来玉堂殿,光禄卿韩说早命人在殿外竖起红、蓝两个箭靶,李陵、克卢各选了一张弓,李陵取红箭,克卢取蓝箭,并排站到箭靶前。克卢道:“这场比试,当然是中靶多者是胜者,但你我均有神射手之名,想来十二箭都不会落靶。既然各人有各人的箭靶,我还有个新提议:我和将军交叉站立,我站在红靶前,但目标是蓝靶,将军站在蓝靶前,目标是红靶。你我二人同时开弓,若是十二箭都能中靶,便以先射完箭者为胜,如何?”李陵微一沉吟,即应道:“好。”
李陵和克卢同时拈箭引弓,一旁的光禄卿韩说见二人已准备好,便叫道:“开始!”
李陵手指一松,羽箭便离弦而去,斜射向前方的红靶。他自幼学习箭术,射箭对他而言跟吃饭一样娴熟,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一箭既出,便迅疾自背后箭箙中取出第二支箭上弦。只听见一旁“嗖”的一声轻响,克卢也射出了第一支箭。李陵第二支羽箭旋即射出,随即是第三支箭,箭如连珠般发出,箭箭中靶。两方羽箭呼啸交替,情形煞是惊险壮观。旁人瞧得目不转睛,连鼓掌叫好都忘记了。
到第十支箭时,李陵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虽然克卢也支支中靶,但却落后了他一箭的时间。就在他第十支箭离弦的一刹那,克卢也射出了第九支箭,却不是对准蓝靶,而是朝外偏出许多。一旁的围观者包括皇帝本人都精于骑射,一见克卢出手便知道这箭射得偏了。但不可思议的是,那支箭却射中了李陵第十支箭的箭羽,被箭力一带,破羽而过,重新回到了蓝靶正中。而李陵的第十支红箭却被这一带偏离靶心,只勉强射中了红靶的边缘。那一刻,他的第十一支箭也已经出手,虽然中靶,却呆在了那里。克卢适才那一箭太绝妙了,角度、力度把握得刚刚好,不仅成全了自己,也干扰了对手,他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始终比克卢要少一支中靶的箭。
克卢却趁李陵这一呆的工夫,从容地射完了余下的三支箭,收弓笑道:“将军,你输了。”他不但十二支箭全中,而且比李陵先一步完成,已然是铁定的赢家。
李陵叹了口气,道:“使者君箭术神奇,令我大开眼界,请容我将剩下的这支箭射完。”克卢见他虽然已经落败,却还是要按照规则射完最后一支箭,极具大国将军风度,当即点头道:“将军请。”
李陵遂引弓如满月,使尽全身的力气,将箭弹弓发出。令众人大为意外的是,这一箭却不是对准他自己的红靶,而是克卢的蓝靶。最后一支红箭力道极大,死命挤开了一堆蓝箭,钉在了蓝靶的正中心。
克卢笑道:“将军这是……”一语未毕,便听见“吱呀”一声,蓝靶竟然从中间横着裂了开来,裂口越来越大,最终有两支蓝箭掉落了下来。
原来那箭靶本是木板和干草制成,克卢十二箭均射中箭靶,箭道强劲,早已经将中心射裂。李陵见最后一支蓝箭已然穿透箭靶,料到木板中心承受力已到极限,遂干脆将最后一支红箭改射蓝靶,目的在于加大木板的裂变力,想不到居然一举奏效。
光禄卿韩说亲自奔过去清点箭支,数完后忙赶过来报道:“都尉君有十支箭中红靶,使者君只有三支箭。”众人登时欢声雷动。
克卢呆了好半晌,才黯然道:“我输了。”李陵亦是对克卢第九箭的力道极为佩服,道:“我只是侥幸取胜。使者君箭术高明,我深为仰慕。”
刘彻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位今日可真让人大开眼界。好,好。”大为心悦,当即下令在太液池大开酒宴,宴饮外宾。
太液池前置有铜龙,长三丈,铜樽可容四十斛酒。每逢宫中大宴会时,龙从腹内受酒,口吐于樽内,象征酒是天之美禄,又代表酒是真龙天子所赐。
刘彻生活奢侈,最好夸耀于外宾,特意制作了一些大铁杯,盛酒其中,赏赐给西域使者。由于铁杯太过沉重,举不起来,使者们只好低头引首,其形态恰似群牛饮水,所以宫中宴会往往被称为“牛饮”。这一次参加牛饮的宾客多达三千人,可谓壮观之极。
当然,出风头最大的还是来自乌孙的贡物青田核,核大如六升(瓠),盛以清水,顷刻变成醇美好酒,随尽随盛,称为青田酒。但有一点,这酒不能久放,置久就会发苦。如此神奇之物,令人大开眼界,就连皇帝刘彻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一直到傍晚时,李陵才有机会得以离开建章宫。他自张掖星夜赶回,疾驰回京师后,立即赶进建章宫,又是比箭,又是酒宴,极为疲倦。正要回去茂陵家中休息,郎官苏武匆匆赶来叫住了他,道:“我被皇上新拜了中郎将,奉命护送历年被大汉扣留的匈奴使者回去胡地,之后便要顺路出使乌孙,贺喜解忧公主新诞下小王子。”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李陵却是明白过来,苏武是在问他有没有信件之类的物品要转带给刘解忧,心中一时茫然起来。自从刘解忧出嫁乌孙,他也按照母亲的安排娶了韩罗敷,依然是聚少离多。他在边关的时候,时常想不起新婚妻子的容貌,浮现在脑海中的总是解忧俏丽的影子。他知道这样并不对,对韩罗敷也不公平,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心中总还在期盼终会与解忧有再会的那一天。此刻听到苏武的话,才知道解忧已经当了母亲了,心头不由得愈发黯然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解忧公主她还好么?”
苏武道:“很好。听乌孙使者说,公主跟新昆莫翁归靡夫妻恩爱,十分和睦,新诞下的小王子元贵靡是昆莫长子,将来是有可能继承昆莫王位的。皇上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特意准备了大批礼物赏赐公主。”李陵“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陵遂到圆阙外寻到侍从,径直驰回茂陵家中,只拜见了母亲,甚至不及与妻子韩罗敷说上几句话,便疲倦地倒在**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长,直到次日正午,李陵才醒过来。正好韩罗敷进来,见丈夫睡醒,忙叫婢女打水服侍他梳洗。
李陵打量着妻子,几个月不见,似乎她又比上次瘦了许多,想到自己长年累月不在家中,只留下妻子独守空房,不由得心生歉疚,叫道:“罗敷!”韩罗敷道:“嗯。”李陵道:“你过来坐下,别忙前忙后的,这些杂事自有婢女来做。”韩罗敷道:“她们做得不好。”扶李陵到镜前坐下,细心为他结好发髻,这才道:“适才有客来访,听说夫君沉睡未起,便往东方先生那边去了。”
李陵道:“他没有自报身份么?”韩罗敷迟疑了下,还是道:“是个女子,自称是乌孙使者。”
李陵“哎哟”一声,急忙起身穿好衣服,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叫醒我?”佩了官印和宝剑,也不及叫上侍从,自己骑马往东方朔家中赶来。
却见东方朔门前停着几辆车子,几名红发碧眼的挎刀男子守在门前。李陵在边关日久,粗略通晓匈奴语,当即用匈奴话道:“我是来找乌孙使者的。”
一名男子点点头,往院子里叫了一声,一名年轻的陌生女子应声而出,道:“你就是李陵君?我叫冯嫽,是解忧公主身边的女官。”又指着呼叫自己出来的男子道:“这位是我丈夫阿泰,他是乌孙的右大将。”
阿泰道:“我记得李陵君,你昨日跟康居王子克卢比试箭术,我也在场。”
李陵道:“使者君适才是到过我府上么?实在抱歉得紧,我居然没有出来迎接。”冯嫽道:“不要紧。我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顺路来看看李陵君。我们这就要走了,李陵君,你多保重。”
李陵满以为乌孙使者来找他,一定是奉刘解忧之命,当是有什么私人书信要交给他,不料对方却称只是顺路探望,不由得满腹狐疑,又不便明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嫽诸人登车离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奔进东方朔家中,问道:“冯女官来拜访先生,是奉解忧公主之命么?”东方朔正在窗下抚琴,淡淡应道:“嗯。”
李陵道:“那么解忧可有什么书信?”东方朔道:“书信没有,只有一堆吃的、喝的,全是乌孙的土特产,你要喜欢可以全拿去。”
李陵往旁边一看,果见房角堆着好几个红柳条编制的箱子。一时思如潮涌,心道:“解忧是个热情周到的人,远在异国他乡,还记得派属官给东方先生捎带礼物。可她为何对我置之不理,一封信、一句话也好,难道她已经忘记了我么?”转念又想道:“啊,这冯嫽并不是朝廷派给解忧的属官,一定是她后来收的部下。若是她早已经将我忘怀,冯嫽又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还特意来茂陵探望?一定是解忧常常提到我,冯嫽心中好奇,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他不是蠢人,很快想通其关节所在,这才释然,暗道:“解忧是在刻意避开我,她之所以逃避,一定是因为太在乎了。”
苏武道:“我得先去匈奴,再去乌孙。若是紧急的话,你可以将信交给乌孙使者,他们会直接启程回乌孙国,时间要快许多。”李陵道:“不,我要苏君亲自交到她手中。”苏武当即允诺道:“好。”
将书信交给苏武后,李陵便顺路来寻霍光,却只见到霍府中最得宠的侍妾显儿。显儿道:“夫君正在内堂会见贵客,不便打扰,都尉君不妨多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