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梅的语调和表情都显得大为桀骜不驯起来。
“叫你替我点支烟,你就觉得咱俩不平等了?这是我家,你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是主人,你是无家可归的个小破妞儿!刚才你还生怕我不收留你在门外哭,怎么转眼就想和我平起平坐了?!今天你非给我点烟不可!……”
女郎将夹在手中的烟朝她伸过去———红卫兵肖冬梅倍感屈辱,但是脸上却只得装出无条件地服从的乖顺模样儿。她从未见过那么美观的一个打火机———“它”是一个戴着小丑帽子的西方杂耍艺人。红卫兵肖冬梅不知怎么才能将“它”按出火苗儿来。事实上她只见过一种打火机,就是那种需要灌注汽油,有棉花捻儿的老式打火机。她的父亲就有一支那样的打火机。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除了李建国家当县长的父亲,以及她自己的父亲等极少数有身份的吸烟男人,大多数吸烟男人和烟盒揣在一起的是火柴盒……“你又装模作样地耍我是不?”
女郎等得不耐烦了。
“我……我不会弄……”
肖冬梅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对方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敢耍你。我真的不会。”
“谅你也不太敢!”
女郎从她手中夺过打火机,自己燃着了那支烟———原来开关是小丑的帽子,火苗儿是从小丑的口中吐出的。
“门锁也不会插,打火机也不会使,这倒使我有点儿相信你是一九六七年的一名红卫兵了!”
“我本来就是一九六七年的一名红卫兵。”
“岂有此理!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差几个月不到十六岁。”
“那你一九八四年才出生!……”
“不对。我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
“那你现在就应该是四十九岁,而不是十六岁!……”
“那你看我像是四十九岁的人么?”红卫兵肖冬梅将自己的脸凑向了女郎。
女郎用手掌抵住她的头,将她的脸推开了。
“所以你不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这他妈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不许再跟我犟嘴,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所以今年肯定不是二○○一年。因为今年我明明才十五岁多。我不是偏要跟你犟嘴,我是糊涂极了!”
“你他妈也把我搞得糊涂极了!”
女郎又站了起来,并且也将肖冬梅扯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满屋这儿那儿走,指着大大小小一件件有商标的东西给她看。那些东西的商标上无一不印着二○○一年……
最后女郎将形形色色几十册杂志摊开在茶几上。显然的,女郎认为那些杂志最具有说服力,因为每一册上都醒目地印着二○○一年某期。
女郎深吸一口烟后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拿起一册二○○一年首期的杂志,翻开封面,朝肖冬梅一递,命令道:“给我大声念!”
肖冬梅只得念:“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们终于和全世界六十亿人共同迎来了二○○一年!……”
“停!”
肖冬梅眼盯着那一行字不能移开。
“不只中国,全世界都进入了二○○一年!哎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真有毛病呀?……”
肖冬梅默默将杂志放在茶几上,默默将一只手从两颗衣扣之间插入上衣内,表情极其庄重地往外掏什么……
她缓缓地掏出的是红塑料皮儿的“红卫兵证”……她向女郎双手呈递……
女郎说:“今天我可真开了眼了!”
女郎第一次见识到“红卫兵证”———她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不禁地又嘟哝了一句:“还他妈是钢印!……”
肖冬梅却斗胆批评道:“你满嘴他妈的,语言很不文明。女性这样,尤其不文明。”
女郎朝她瞪起了眼睛:“你别他妈教训我!你们当年那些所谓的‘革命’行径就文明了么?……”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识趣地低下了头,保持着近乎高贵的革命者姿态,一副不与对方一般见识的模样。
肖冬梅的“红卫兵证”上,清清楚楚地填写着出生于一九五二年八月十五日,没有任何一笔涂改过的笔画。被钢印压过了一角的照片上的肖冬梅,当然也和女郎眼前的肖冬梅一模一样,仿佛只要把她的脸缩小了,往照片上一按,就会五官吻合甚至纤发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女郎像格外认真的海关检查员似的,仔细地看一会儿照片,又仔细地看一会儿肖冬梅,如此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