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于中国近代史上的“五四运动”,后来被言为“四五运动”的那一场重大事件,规模更加宏大。不同之处在于,“五四运动”的先驱是知识分子,主力是学生,市民是被启蒙的对象。而“四五运动”却无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分,是广大学生、知识青年、工人、市民集体的,一致的,不约而同的行为,有些基层干部也隐秘地参与其中,有些军人也着便装经常参与。运动主体在城市,影响辐射至农村。
那是完全超越个人或群体利益动机的运动,因而“民间正义”也体现得特别纯粹。它自1976年1月始,至4月被定性成“反革命事件”止,可谓旷日持久。
然而,“四人帮”与广大人民群众的关系已成敌我关系,以“四人帮”为“界石”,阵营在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内心更加分明。
邓小平被软禁了;
7月6日,朱德逝世;
7月28日,唐山市发生大地震,几被夷为平地;
9月9日,毛泽东与世长辞;
10月6日,“四人帮”成为“阶下囚”;
大约数日后,上海各高校学生涌向外滩,聚在市革委会副主任徐景贤临时住的宾馆前,高呼:“徐景贤出来!”
徐景贤披风衣现身于阳台——那晚有风,却并不冷。徐景贤披风衣之举,令当时在人群中的我十分困惑。
那时马天水、王秀珍已在北京被拘,但抓捕了“四人帮”的事实尚未公开报道。张春桥曾指示上海:必要时,可动用上海工人、民兵保卫**胜利成果……
徐景贤当时对抓捕“四人帮”的行动也并不确定。或许,他以为人们喊他“出来!”,只不过是要从他口中获得可信的消息。
“革命的同志们……”
他刚一开口,“打倒徐景贤!”的口号直冲夜空。
他呆了片刻。
他动作僵硬地转身回到了房间,再未出现。
风衣掉在地上,由他的秘书捡起。
“四人帮”太善于利用宣传工具愚弄群众、运动群众了。以为他们总是成功的,却不了解那成功只不过是表象,其实群众也学会了愚弄他们。他们被愚弄而不自知,与群众的“隔隔不入”已到可悲程度。
那天晚上他肯定大出所料,如梦乍醒。
宣传绝不是万能的。
平时表态往往是不可全信的。
我在《从复旦到北影》一文中,写到过徐景贤当年因别人讲其爱听鬼故事又怕鬼,认为损害自己形象,密令逮捕对方,判“坏分子”罪名,发配农场劳改。
徐景贤出狱后,看了我的文章,致信于我,声明绝无其事。
我认为作为当事人,他的声明肯定更是事实,在当年的《小说林》公开复信,道歉。
他又致我一信,表示满意。
我和他还互留过家中电话,某一时期,年节互相问候,每每是他先给我打电话。问候之后,常聊几句家事。
我认为,他服过刑了,出狱了,恢复了公民身份,我当以常人待之。
他还赠我一本他写的报告文学,很薄,不足一百页,追忆他当年认识的一位成为了烈士的上海学生运动领袖。
那么,1949年以前,他也是一名“进步学生”。
政治当然是要讲站队的,但——若将政治搞到“文革”那么复杂、诡异、险恶,一直不曾会错了意、站错了队,太不容易了!
粉碎“四人帮”十年后,我在友人家与他同时看电视,电视中重播当年天安门广场万民欢庆的纪实片,友人忽指着电视说:“快看那个女人,我太了解她了!”
我问:“她有什么故事?”
答曰:“她总那样!镇压‘四五运动’之后,单位组织人到广场欢庆,别人都找借口不去,顶数她积极,跳得兴高采烈。欢庆粉碎‘四人帮’,她又跳得那么兴高采烈!她怎么总能兴高采烈呢?怎么做到的啊!”
良久,友人幽幽地又说:“也许她太爱跳舞了?”
我仍无话可答,暗想——倘一个国家那样的“太爱跳舞”的人甚多,国家太可悲了。又想,倘一个国家的文艺工作者中“太爱跳舞”的人甚多,这个国家的文艺也太可悲了——十年“文革”还不能证明此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