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父:“麻烦你给他沏一杯茶。”
闻一多暗舒一口气。
韦奇沏茶后退出。
闻父不动声色:“先喝口茶吧。”
闻一多擎杯,浅呷一口。
闻父望着闻母道:“我想单独和儿子说些话。”
闻母:“怎么,我才见儿子没一会儿,就赶我走?”
闻父:“父子之间,不唯亲情话语。我是理解你的心情的,待会儿让儿子去你屋里,你们母子尽可以聊个够。”
闻母想说什么,却没说,不得已地站起,俯身悄对儿子说:“儿子,千万别惹你父亲生气。”
闻一多:“母亲放心,儿不敢。”
闻母在婢女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闻父大声地:“韦奇!”
韦奇门外应道:“在。”
闻父:“将门掩上,不许别人打扰我和家骅的谈话。”
韦奇:“是。”———从外将门掩上。
闻一多反而勇敢地抬起头,正视着父亲,似乎准备与父亲唇枪舌剑。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不料闻父微微一笑,慈爱地:“儿子,想必方才茶烫,现在肯定凉了,我看出你正渴着,再多喝几口。”
闻一多擎杯深饮,放下杯低声说:“父亲,儿也常想父母,常想家。”
闻父:“一路有何见闻?”
闻一多:“天灾人祸,沿途流民多多,时见卖儿女者,令人心生同情。”
闻父:“北平的政局还稳定么?”
闻一多:“儿一向远避政治,不愿与任何在党人士结交。对‘政局’两字,亦感觉迟钝,恐儿说不出什么来。”
闻父:“那么,怎么又卷入一次学潮之中了?”
闻一多:“那完全是当局逼迫的。还在去年春天,北洋政府就因筹集军费参加军阀混战,长期拖欠教育经费。北平国立八所学校教职员为了中国之教育事业可以进行下去,也为了自己索薪的正当权利,宣布停止继续授课,然而北洋政府却置之不理。六月三日,马叙伦、李大钊领导的索薪团展开罢教斗争,二十二所学校六百多名学生也集于新华门前请愿,北洋军阀竞出动大批军警,殴打请愿者,致使二十余人受伤。清华学校有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作经费基础,没有拖欠教职薪金,起初自然与此事无关。然而‘六三’事件之后,我们清华学子还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吗?那样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同界有难而不声援的话,清华学子今后还有何脸面迈出校门以对中国社会?”
闻父却异常平静地:“说下去。”
闻一多:“所以,我们清华学子于六月八日通过罢课案,决定执行市学联决议,十八日罢课。而校方却将大考提前至十八日进行,并宣布届时不到考场者等于自动退学。目的十分清楚,就是要破坏我们的罢课。当天晚上,我们再开全校学生大会,以四百二十四票对两票,通过又一项决议———无论校方如何胁迫,清华学子坚持罢课到底。并要求罢课终止之时,校方给予补考的权利……”
闻父:“可是报上说,校方也做了点让步,将大考日期推迟至二十二日,那一天,有三分之二的学生进入了考场,这又怎么解释呢?”
闻一多:“父亲,那是校方后来狡辩而已。若拒不参加,尤其对于我们高四级学子,就意味着八年寒窗付之东流,出国留学之愿望也成泡影……”
闻父站了起来,踱几步,猛转身盯着儿子问:“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不韬光养晦,审时度势,而偏偏与二十九名激进学生坚持拒考到底?还自言什么远避政治,哼!”
闻一多也不由得站了起来,更加激动地:“父亲,人可远避政治,但不可远避正义,虽涉嫌参与政治,儿亦不畏任何人指斥,任何方面压力,而要恪守敢当敢为的个人立场!我等二十九名清华学子之动机堂堂正正,而校方却在报上污蔑我等乃因学业荒疏,成绩低劣,借故逃避大考!还逼迫我们写什么所谓‘自新’的悔过书!父亲,事关孩儿人生的第一次人格尊严,孩儿非受什么政治的蛊惑,乃为社会之正义而抗争,乃为人格之尊严而抗争,屈服无理惩罚,乃气节所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今天。父亲,我们是中国有个性的新国民,怎甘做高压手段面前俯首帖耳的奴隶!……”
闻父严厉打断:“不要再说了。这些话,你在给我的信中都已经写到,我并没回信对你大加指责。你语气激动,言词咄咄干什么?难道我是那对你实施高压的一方么?!”
闻一多一愣,低声地:“父亲原谅。”
闻父:“还不给我坐下!”
闻一多落座时,袖子抚翻了茶杯,茶杯落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