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店铺这个月的流水,比上月少了五成。”负责打理各类店铺的张明泽率先开口,手指重重点在账册上的红笔批注处,声音里憋闷着一股火气,“如今乡民都盯着乡正那远房亲戚买江州货,那妇人压根没有固定铺面,乡民托她带货,只按货物本身收钱。衣裳、荷包连带些小巧玉器,价钱比我们铺里便宜近三成,样式还新颖雅致。我让人去探过口风,乡正虽没明着撑腰,但底下人办事都捧着他那亲戚。我们若是真闹起来,传出去反倒落个仗着家族势力欺负妇道人家的名声,得不偿失。况且陆氏给我们的货价本就高,降价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和他们比价格,我们毫无胜算。”
坐在他对面的张明远眉头微蹙,问道:“你查了他们的进货商队么?”
张明泽指尖用力捏着账册边角,纸页都被攥得发皱,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查了!什么都没查到!最近出入我们乡的商队,不是我们家的,就是路过落脚的,压根没见着陌生商队的影子。可就是查不出她们的货物是怎么运进乡的。难不成真有通天的本事,能把货凭空变出来?”
主位上的张净之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如井底寒石:“乡正那边动不得,我们在乡里立足几十年,靠的就是与官府、乡邻维系的情面。真要当面发难,坏了我们在乡中的名声,得不偿失”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向掌管当铺的张明宇,“当铺那边情形如何?”
张明宇连忙点头,语气稍稍松快些:“当铺生意没受波及,毕竟这行当不是轻易能铺开的,要的本钱多,乡正那远房亲戚瞧着就不是有身家的。只是……”他顿了顿,脸上浮出几分犹豫,“李默的子侄夫妇来了以后,男的在乡学做了夫子,女的摆卖江州货郎担,总觉得透着股说不出的凑巧。”
张净之捻了捻胡须:“乡学新夫子先不要管了。前几年,李默请的乡学夫子都被我们磋磨走了。这些年,我们族学脩金本就高,乡民早有微词,我们却不能降,收寒门子弟进来,对张家子弟没半点好处,那些寒门子弟,本就不配。但我们也不能限制乡里其他孩子读书,之前总是怕他们读了书,识了字,就开始对我们张氏有想法。但我后来觉得,我们把事情做的太绝,乡民也会有想法。左右结果都一样,我们就不要想办法限制乡学了。而且私塾从来不是我们挣名声的要紧路子,所以乡学的事不必挂心了。挣名声,关键还得靠义仓和医馆。倒是新来的那位公孙大夫,让我瞧着有些棘手。”
这话一出,厅内气氛愈发沉滞。张明宇眉头皱得更紧:“那个公孙大夫?我听说医术着实不错。”
“医术比我们医馆里任何一位大夫都强。”张明泽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虽说没人给他捐药,但对实在困苦的病患,他常常分文不取。近来乡邻闲聊说起医馆,已然不提我们家的了,全是夸那公孙大夫的。本来我们这医馆就不赚钱,捐药多些时甚至要倒贴,图的就是落个好名声,可现在……”
张明远也跟着附和:“可不是咋的,昨儿我去田里,听见几个农户念叨,说‘公孙大夫不光医术好,心更善’。我们张家在乡中的名声,是族长这几年费尽心机攒下的,如今倒被一个外乡人比了下去。”
张明宇追问:“他当真和李默毫无干系?跟李默那远房亲戚也没往来?”
张明泽道:“查李默那远房亲戚时,我顺道查了公孙大夫,他们确实没半点牵扯。公孙大夫来乡里一个多月,两人从未走动过,就是在街上撞见,也是形同陌路的模样。”
“这么说,公孙大夫跟李默是两码事。”张净之沉默良久,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眼缓缓开口:“当务之急是保住我们的根本。农田和当铺绝不能出乱子。明远,你多去跟农户走动走动,许些实在好处,务必把农田的供应稳住了;明宇,当铺那边守好规矩,照常经营即可。”
张明远拍着胸脯道:“您尽管放心,田地这块最稳妥,石臼乡最好的地都是我们张家的。我只要稍稍对农户体恤些,他们自然能保准粮食供应。”
张净之颔首赞同,他对张家那千亩良田本就极有信心,那是张家的根基所在。他话锋又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至于那个公孙大夫……先查他的底细。一个外乡人,为何突然来我们乡里开医馆?背后有没有人撑腰?查清楚了,再做计较。”
张明远眼睛一亮:“族长是说,要对那医馆动手?”
“正是。”张净之语气斩钉截铁,“乡正的亲戚动不得,但一个外来大夫,总能找到法子。他断我们的名声路,我们就断他的生计路。先查清楚他的底,若是有把柄,我们就顺水推舟;若是没有,也得想办法让他在乡里待不下去。”
厅内几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应下。窗外暮色愈发浓重,风穿过院中的老槐树,叶子簌簌作响,将这沉闷的气氛衬得愈发压抑。
张明泽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二叔,我倒觉得,我们是不是把名声看得太重了些?”
这话一出,张明宇和张明远都愣住了,这可是摸了老虎须!张净之最是看重名声,这是张家上下都清楚的事。
张净之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看啊,”张明泽往前凑了凑,“我们如今最要紧的是保住农田和当铺的生意。店铺流水虽降了些,但只要农田供应稳得住,当铺撑得住场面,日子总还能过。那公孙大夫名声再好,终究只是个开医馆的,总不能抢了我们的粮食、当铺生意。再说乡邻们议论几句,过阵子也就淡忘了,何必为这点名声,非要跟一个外乡大夫死磕?我觉得,我们得想法子把店铺生意给提起来,那可都是挣钱的。”
张净之放下手中的纸条,手指在桌案上重重叩了两下,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郑重:“明泽,你掌管店铺只盯着眼前流水,却忘了名声对我们张家意味着什么。”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厅中三人,“我们张家在这乡里做了几十年的主,靠的从来不是手里的田产铺子,是‘张家族长’这四个字的分量!乡正见了我得客客气气,乡中大户有事要找我主持公道,就连县里的官差来巡检,也得先到我们家递个话,这不是因为我们钱多,是因为张家的名声在这摆着!”
他指了指窗外村礼堂的方向,语气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你以为祖辈为什么要耗银钱修村礼堂、办族学,逢年过节给乡邻送米送面?不是图什么眼下实惠,是为了让‘张家’这两个字,在乡里人心里扎下根、有分量!现在倒好,一个外来的大夫,靠几手医术、几次免诊费药费,就把乡邻的心思全勾走了,他们现在夸大夫,嘴里说的竟是‘张家不如他’!名声一旦塌了,乡民遇事再不会寻到我们门上,乡正不会再给半分面子,就连佃户租我们的田,都敢挺直腰杆讨价还价!”
张明泽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张净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没了名声,我们就不是乡里的望族,不过是群有钱的商户。农田佃户会阳奉阴违,当铺当户会转头别家,到时候就算手里攥着几间铺子,也撑不起张家几代人的门面。这大夫断的不是我们的生意,是张家立足的根!这名声比金元宝还金贵,绝不能丢。”
厅里彻底静了下来,张明远眼睛晶亮地点头附和,他早瞧明白,族长要保的从不是一时虚名,是张家扎根几十年的根基,而名就是张家的根基。张明泽则和张明宇对视一眼,二人向来重利不重名,嘴上虽应着“明白了”,心里却仍有不服。
同日三更,梆子声刚掠过巷口,青染裹紧身上墨色短衫,足尖轻点墙根湿滑的青苔,身形如片被风卷着的轻羽,悄无声息落在济世堂斜对面的屋顶上。她屈膝蹲在瓦片间,指尖扣着檐角砖缝,先抬眼扫过医馆门前两盏气死风灯,灯芯烧得昏昏欲睡,光晕只勉强罩住门前三尺地,连石阶下的阴影都透着几分幽深。
她没急着动,反倒侧耳细听。夜风吹过巷弄,卷着远处更夫的脚步声渐远,济世堂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连门内都听不到半点动静。青染眯起眼,目光掠过医馆两侧院墙:东边是家布庄,后窗糊的棉纸早被岁月浸得发黄,窗棂上没映出半个人影;西边是片空地,堆着几捆干枯柴禾,柴捆缝隙里只有夜虫低鸣,连只猫的影子都寻不见。
她屏息听了片刻,确认无异常才松口气,身形一矮,顺着屋顶的瓦坡轻巧滑到地面。落地时足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竟没惊起半粒灰尘。走到正屋门前,她抬手推了推侧门,门轴上抹的桐油让门板无声滑开,屋内的药香瞬间浓了几分,当归、甘草与陈皮的气息混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飘来。青染站在门内,又回头望了眼院外巷口,确认月光下依旧无人影晃动,才反手轻轻带上门,脚步轻得像阵风吹过药柜,朝着里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