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成扭头便骂:“没眼力见的小鳖孙,秋高气爽中的什么暑?不过……”他眼睛滴溜一转,阴阳怪气道:“不是中暑也是身上燥热,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五郎君热得难受?赶紧给五郎君灭灭热气。”
“是,小的这就去。”那两个家仆交换眼神,脸上同时浮起不怀好意的窃笑,拎起木桶就朝沈妄泼去。
一桶接一桶兜头淋下,腥臭铺天盖地而来,那是刷过夜壶还混了厨房馊水的污水。
田成捂住口鼻走上前,警告道:“这是七郎君特地交待的,五郎君日后可千万记得谁才是府里的主子,要是再敢对七郎君不敬,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的。”
沈映疏……沈妄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抬起头,眼里满是戾气。
田成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肥硕的身躯打了个冷颤:“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另外两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举着木桶的手悬在半空,惊疑不定。
先前嬉笑的那个家仆挽起袖口,啐了口:“一个野种,胆敢对您不敬,让小的教训教训他。”
田成被看得头皮发麻,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平日里苛待辱骂就算了,真动手坏了规矩沈熵恼怒起来没人能保他。
只嗓音尖利道:“老爷早吩咐过不准任何人来偏院,五郎君既不听吩咐,那就好好受着吧。”他越说越快,仿佛声音大就能驱散心底刚冒头的寒气。说完忙不迭地朝两人挥手:“走了走了!小子们赶紧的,别让这里的脏臭沾上。”
直到三人走出西内门,沈妄紧绷的身子才猛地一松,几乎脱力滑倒。
伤口浸了脏水泛起针扎火燎般的疼,他却无知无觉,反倒望着角落里的一丛青竹发笑。沈映疏到现在都还住在福寿堂里,他为什么不能见自己的娘亲?
二进小院栖云台是离内院最近的一个院子,沈映疏搬离福寿堂到那里去住,是在去家塾的前几天。
左氏把月娘提拔为栖云台的管事,又拨了大丫鬟擒芳和射兰,其余的小丫鬟和粗使婆子俱是从福寿堂挑选的。
茂春也住了进来,就在一进院的耳房里,方便伺候沈映疏上下学。
家塾原本与沈府同在平康坊,随着学生增加,原先的院子就小了,只得在附近的宣阳坊另觅了处大宅子。因学生年纪不同,分为蒙学班与经学班,并聘请两位先生授课。
去家塾的第一天,沈映疏起了个大早,对于被关在院子里长大的她来说,能去家塾读书是件很令人激动的事。她前几日就已经高兴上了,但想到要跟沈妄见面,又不得劲起来。
茂春背着箧笥在旁引路:“郎君莫恼,小的打听清楚了,您上的是蒙学班,由白先生授课,五郎君则在经学班,是徐先生授课。一西一东,中间隔了重院子,你俩不会碰见的。”
大燧朝科举考试的内容主要是策问,即一些有关时事政务、经义等方面的问题,而这些又都是经学班的授课内容,一般学生都为童生或秀才。
沈映疏停下来反问:“沈妄已经是童生了?”
“是秀才,五郎君去岁就成了生员。”十三岁的秀才郎,虽不罕见,但传到府里还是惊起一阵波澜,就连沈熵私下都找徐先生问过沈妄举业的事。
茂春见沈映疏脸色不对,改口道:“他不得老爷喜爱,除了读书没有仕途可走。哪像您,将来靠着老爷的荫庇就能入朝为官,不用吃那等苦头。”
这是夸人的话吗?沈映疏嫌弃地扭过头,想到沈妄那一屋子的书,他那么用功,能过童试也是应该的。
宣阳坊离得并不远,与沈府只相隔一条街道,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沈映疏在管事的指引下先去斋舍拜见先生。
白先生名籍,不惑之年,曾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说是得罪上司升迁无望,无奈辞去官职成了教书先生。
房门被人从里面闩上,管事敲了敲,里面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等着,还差破题。”三人等了半刻,从屋里出来一个学子,对着管事匆忙施礼后,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走了。
管事见怪不怪,对沈映疏解释:“白先生历来对家贫子弟多有照顾,私底下常行接济之事,也因此颇受学生尊敬。”
原来,家塾中除了少数门阀子弟外,剩下的大都是家中无资延师的人,靠着和沈家的一点关系入内附读。
沈映疏点头,白先生一直名声在外。
斋舍内,白先生坐在桌案后,一手持书一手端茶,沈映疏上前拱手给他见礼,礼毕无人叫起。稍顷,手微酸轻颤,她禁不住抬首又唤了声“先生”,却见白籍已忘了吃茶,一双细长丹凤眼死死地锁住她。
沈映疏心里一紧,低头打量自身。
今日衣裳是月娘早就备下的,身穿青灰圆领袍,腰系布帛算袋,脚着乌皮六合靴,普通学子装扮,并无不妥。再抬首,白籍已放下茶盏,笑着对她道:“传闻所言非虚,沈七公子果真似菩萨座下的仙童,让白某一时失了神。”
从斋舍出来,沈映疏心里仍不得劲,不及多想,又在管事指引下一一拜见同窗,自此在家塾读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