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堂训子,曹司空独会甄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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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西沉,司空府上空不时飞过一群群雀鸟,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曹丕、曹彰、曹植身穿丧服,神情悲伤地踏着石阶,缓缓走进正堂。
正堂是司空曹操与下属议论军政大事的地方,但除了比寻常的厅堂显得高大宽阔之外,并无特别之处。惟一引人注目的,是屏风旁的一座高达丈余、有十数个分枝、通体雕满鸟兽纹饰的华丽烛架,烛架上每一个分枝上都插着手臂粗的巨烛,燃着半尺长的火焰,犹如一棵传说中的仙山火树,将整个正堂照得闪闪发光,明亮辉煌。
曹操坐在屏风下的木榻上,一动不动,就似一个深山修道的隐士。
在曹操的身旁,放着一具马鞍和一件锦绣袍服。
“拜见司空大人!”曹丕兄弟走近木榻,跪下行以大礼。
“罢了。”曹操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低沉喑哑,气息衰弱,仿佛是大病初愈一般。
曹丕兄弟站起身,立在榻旁,微微垂着头。
“抬起头来,看着我。”曹操命令道。
曹丕、曹彰、曹植抬起头,向父亲望过去,心中不禁一颤——他们的父亲脸色灰黄,双眼布满血丝,那本来乌黑发亮的长须上透出了斑斑点点的白色,就像是落满了雪花。
“是我害死了仓舒,是我害死了仓舒啊。”曹操喃喃说着。
曹丕、曹彰、曹植吓了一跳,互相看着,眼中露出惊疑之意——司空大人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呢,莫非他已是神志不清了?
“司空大人,仓舒仙去乃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司空大人身系天下,当善加保重。”曹丕上前一步,低声劝慰道,心中想——我身为嫡长子,就须做出嫡长子的样子来,既要处处争先,敢于说话,又得事事小心,绝不能出了差错。
“什么仙去,分明是夭亡,分明是夭亡啊。”曹操痛苦地说道。
曹丕不敢再说什么——男子未成年而亡,称为夭亡。对于人们来说,夭亡是个非常不吉利的字眼,纵然真有哪家的孩子夭亡了,众人也不会把这个字眼说出来。但曹操此刻却似毫无顾忌,什么话都能说出。
“司空大人,仓舒他……仓舒他……”曹彰想安慰父亲,又不知他该如何说才好,憋得满脸发紫,恨恨地在心中骂着——我怎么就这样笨呢,连句话也不会说。
“司空大人……”曹植欲说什么,喉头却似被堵住了,哽咽着无法说出。
“什么天意,什么人力不可挽回,都是自欺欺人之谈。仓舒本来可以不死的,是我断绝了他的生路。我不该杀了华佗,我不该杀了华佗啊。”曹操说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曹丕、曹彰、曹植听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曹操的大呼——快请神医华佗!
华佗与曹操同乡,为谯县(今安徽亳州)人,极精医道,最善治疗各种疑难病症,其术之奇,已至匪夷所思的境地。传言华佗只要看人一眼,便能知人是否患病,只要说出一句话,就能活人性命。有一个叫作严昕的人,是华佗的朋友。一日华佗在路上遇到严昕,说严昕已患有重病,千万不可饮酒。严昕却自恃身体强壮,对华佗的话根本不信,偏要饮酒,结果酒入肚中,竟立刻病发身亡。又有一个太守患了恶疾,百般医治不愈,慕名请来华佗。然而华佗只望了太守一眼,也不说什么,留下一张药方便走。太守看那药方,却是满纸咒骂之语。太守勃然大怒,口吐黑血,立刻派人去追杀华佗,但追杀者刚出大门,便为太守之子拦住。原来华佗已在事先告诉过太守之子——令尊须大怒之后,方可病愈。而太守发怒过后,果然病愈,并亲自登门重谢了华佗一番,使得华佗名声大震,人人呼为神医。
曹操患有头痛之疾,发作之时苦不堪言,曾请过许多名医诊治,也吃了无数汤药,却俱是无效。后来曹操慕名请来华佗,只让华佗在他身上扎了几根针,头便不痛了。
曹操大喜,厚赏华佗。只是没过多久,曹操便又旧疾复发,痛苦更甚往昔。曹操只得再次请来华佗,详问其故。华佗答道,司空大人之疾,非一次可以治愈,须长久医治,方可见效。曹操言道,既是如此,先生就请留下,随时为本司空医治。华佗不肯,道:“司空大人之疾,并不会伤及性命,也非日日发作,用不着小人留下,到时司空大人发病,自可随时传唤小人。天下病者甚多,小人身为医者,当尽量多为病者医治。”
曹操大为不悦:“本司空身为国家重臣,岂是寻常的病者可以相比?”遂强迫华佗留下。
然而华佗人虽是留了下来,心中却是不甘,终于借妻病为由,回到家乡,并一再拒绝曹操催促他回返的命令,曹操大怒之下,派人将华佗抓到许都,问成死罪。
朝中大臣闻知,纷纷为华佗说情,曹操却拒不听从,言道:“医者之术乃是小道,华佗这等鼠辈纵然死了一千个,也无损天下大局。”
华佗自知必死,临刑前将医书一卷赠给狱卒,却被狱卒之妻一把夺去投入火中,并言道:“飞鸟因其羽毛而死,华佗因其医术而死,夫君又何必自惹杀身大祸。”
杀死华佗之后,曹操令人携带重金,到处访求名医,以治其头痛之疾。
只是名医寻到了无数,却没有一个能像华佗那样迅速止住曹操的头痛。
曹操失望之余,心中也甚为后悔,从此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华佗。
没有谁敢违背曹操的禁令,众人不仅当着曹操的面不提华佗,背着曹操也不提华佗,仿佛天下从来没有出现华佗这个人。不料曹冲突然发病倒下时,曹操自己却喊出了华佗的名字,并称之为神医……
“华佗不死,一定可以救活仓舒,一定可以救活仓舒。”曹操茫然地望着儿子们,不停地自言自语。
“司空大人,仓舒虽去,还有……还有我们啊。”曹彰总算是想出了一句安慰父亲的话语。
“你们?你们比得上仓舒吗?”曹操愤怒地喝问道。
“我不是说……”曹彰正欲辩解,却见曹植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忙停住了话头,心中想,三弟这是在提醒我——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司空大人生气。
“你不是说什么?哼,你们都不服气,都认为我太看重了仓舒,轻视了你们,是吗?你们都是嫡生儿子,却要为仓舒这个庶生儿子守灵,心中俱感耻辱,是不是?告诉你们,能为仓舒守灵,不是你们的耻辱,而是你们的荣耀,是你们的荣耀,明白吗?”曹操厉声说着,他心中的悲伤之意似乎全都化成了怒气,不可抑止地爆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