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没法劝下悲痛中的曹操,荀彧看到曹操此时毫不顾惜自己的当众形象,任涕泗在脸上横流,心中暗生惊异:“人言曹操杀伐决断最是无情,然遇私情,终不能掩去性情中人本色。”
曹操在那里悲悲切切片刻,然后伸出手掌擦去泪痕,恨声骂道:“陶谦杀我家人,猪狗不如。此仇不报,曹操誓不为人!”他微一凝神,唤出曹仁道,“子孝,你速带五百人,由此老家人领路,要带足了棺木,将所有家人妥为收殓。我这就带人前去宰了陶谦这名老狗,无暇与你一同前去行孝,就让子脩随你前去,他今年已十五岁,可代我为祭。”
曹仁于是带同曹操长子曹昂,星夜奔往堕垩,并沿途购置棺木。曹操让他将曹嵩等人装殓后,可以取道兖州直奔谯城,将曹嵩等人奉入家族墓地。
打发走了曹仁,曹操声音再度转为凌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报,枉为人子。传令全军,即日起速往昌邑集中,集齐后悉数发往徐州。兖州这里由公台留守,东郡那里,文若还是过去,与元让一起留守吧。”曹操自领兖州牧,于是表荐夏侯惇为东郡太守。
荀彧知道人在盛怒之下决策,往往失于简单,因拱手劝道:“曹太尉被小人谋害,委实令人痛心。只是堕垩小镇,不过由陶谦的一名别将据守,许是他见财起意,而陶谦并不知情。今主公新领兖州,又新征袁术不久,兵士疲惫,亟须休整,若再倾兵而出,属下以为非为稳妥。”
陈宫在侧洞若观火,知道曹操得了兖州,早对东侧的徐州觊觎已久,现在有了为父报仇的口实,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拱手说道:“主公出征之外,属下定尽心留守,并妥运军粮。主公为父报仇,可谓师出有名且为大孝,属下唯盼主公马到成功,所战皆捷!”
曹操此时听着陈宫之言觉得顺耳,就没有把荀彧之言放在心上,因催促道:“文若今日就返回东郡吧。如今袁本初与公孙伯圭激战犹酣,这陶谦与公孙伯圭来往甚密,我今攻徐州,即是对袁本初的呼应,你留守东郡,可居中多与袁本初联络,冀州与兖州还是要多通声气才好。”
戏志才也拱手谏道:“禀主公,属下以为刚才荀司马所言甚是有理。昔太祖皇帝保关中,光武皇帝据河内,皆根深蒂固以制天下,进足以制敌,退足以坚守。主公新得兖州,正是深根固本的时候,此时倾巢而出,则兖州不稳,属下以为不宜轻出。”
曹操摇头不许:“为报父仇出徐州,此事已定,无须再议。陶谦老狗,平素喜爱虚名,其攻防修兵一节,甚是松弛,非吾对手。待吾拿下徐州,使兖州、徐州一体,到时候再谈深根固本,其实不晚。”
数日后,曹军大队人马集于昌邑,曹操一声令下,这二十万兵马浩浩****杀向徐州。大军进入徐州地面的第一城即是费县,曹嵩全家被杀的堕垩离县城仅有六十里路,费县城防实在薄弱,仅有单薄的城墙,连护城河都没有,城中仅有不足百人的兵丁防守。
事情很顺利,曹军轻轻一攻就打破城门进入城中,曹操站在城外,想起父亲全家被杀的惨状,心中的怒火万丈,当先锋李典来报,言说已然控制费县四门,前锋是否继续前进的时候,曹操冷冷地说道:“城中的活物,一个不留,再点一把火,将此城烧为白地。”
众人看到曹操如此决绝,分明是拿城中的老幼男女与鸡鸭活禽为殉物,以此致祭曹嵩,场面实在过于血腥,其中有人想劝,但看到愤怒中的曹操,知道多劝无益,遂缄口不言。
李典转身欲去执行曹操的将令,曹操又将他唤回,重重说道:“此去彭城,沿途所下城池,皆以此例办理,勿来再请。”
戏志才在侧听闻曹操下此令,心中不禁战栗,有心想劝,终归不敢。
陶谦很快得知曹军大举进攻的消息,他思前想后,明白以己之力断难阻挡曹军的脚步,非寻求援军不可,其时南方的袁术对徐州早存觊觎之心,当然无法求救,陶谦首先想到的就是北方的盟友公孙瓒和青州刺史田楷,遂派出使者快马星夜求援。
曹操之军在徐州连屠十余城的消息传回昌邑,令治中许汜感到心惊肉跳,他这日在衙中仅与陈宫二人面对的时候,忍不住说道:“公台兄,曹兖州领兵接连在徐州屠下十余城!那死去的董卓虽然残暴,不过迁徙雒阳民众,烧了一座空城而已,未曾见他屠过城啊!”
陈宫冷冷说道:“他刚刚诛杀我师及万潜等人,何曾心存仁慈了?”
许汜听出陈宫言语中的寒意,心想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今日却说出这等怨毒之语,委实不易,遂叹道:“想起公台兄当初前来劝说兖州奉他为主的情景,恍在昨日。公台兄,你当日在东郡伴他多日,莫非未识其真面目吗?”
陈宫恨恨道:“乱世之中,若有强人平定纷乱,则为百姓之幸。我观曹操那时能力超卓,且从善如流,待黑山军还算仁慈,因心慕顺之,方献兖州之计。孰料他实慕商鞅之法,思追始皇之道,唉,是我眼光有失啊!”
许汜闻言默思片刻,既而问道:“我们所奉非人,不如乘他往攻徐州之时,干脆就由公台兄做了这兖州牧,让曹操有去无回。”
陈宫摇摇头,叹道:“兖州为天下大州,一个州牧的废立岂为儿戏?这样吧,你替我坐镇此城,我往陈留走一遭,曹洪日日来催军粮,现在仅陈留存粮较多,我要找张孟卓商议一番。”
许汜摸不准陈宫的心思,只好迟迟疑疑答应。
陈宫于是启程前往陈留郡。其实陈宫筹措军粮,没有必要亲自登张邈之门商议,他此去陈留,却与数月前张邈与吕布的一次会面有关。
吕布当初领兵败出长安,就南奔投靠了袁术。袁术智术浅短,又猜忌心强,孙坚在其麾下犹时常被猜忌,又哪儿能容下威名播天下的温侯吕布?于是吕布只好渡过黄河改投袁绍。
袁绍当然明白吕布的为人,但他对付吕布的招式就比乃弟袁术高明多了。他先是欣然接纳,然后让吕布到常山对付张燕的黑山军。吕布手下的马军既强,又有高顺、张辽等猛将,对付这帮山贼实如探囊取物,仅十余日,吕布的马军如旋风一般日战数次,很快就击溃了张燕的黑山军,张燕也只好带领残兵向南逃窜。吕布恃此功劳,向袁绍要兵要官,袁绍明白吕布的狼子野心,一面表荐吕布为司隶校尉,用此空名来安其心,一面派出甲士夜杀吕布,不料吕布实在勇猛,其击退了暗杀者,连夜带领下属家眷夺路而逃。
吕布逃到了河内郡,太守张杨以礼相待,不料袁绍派出的追兵又至,吕布只好继续向南逃窜。某一日,吕布逃到了陈留地面,张邈此前与吕布有数面之缘,遂邀请入府大加款待,隔日后,吕布又领兵奔往豫州。近时豫州乱战,袁术败兵后东奔,豫州一时无主,吕布意图在此歇马发展。当其时,曹操正是领兵屠城的时候。
陈宫到了陈留太守府衙,就与张邈对坐叙话。张邈得知陈宫来催粮草,心中有些不满:“兖州郡国众多,且有东郡,如今大军东征不过数月,莫非其他郡国已无粮可供了吗?公台知道,陈留与他郡不同,一直养有数万兵马,若粮调走,我将奈何?”
陈宫道:“想是张太守不知,今岁秋收虽好于往日,奈何大军南征袁术,现在又东征陶谦数日,征战最费粮草,只好请张太守施以援手了。”
张邈叹道:“阿瞒心思太重,既得兖州,又思徐州。不错,曹太尉确实由陶谦手下所劫,我听说陶谦得知后当即派人找阿瞒致歉,奈何阿瞒不听,分明是对现在土地有所图嘛!如此攻伐不已,只怕会陷入穷兵黩武的境地。”
陈宫见张邈毫不掩盖他对曹操的真实态度,深知上次典韦领人来陈留杀了边让,惹得张邈大为不满,从此就与曹操有了裂痕。陈宫思念至此,拱手赞道:“是啊,张太守昔年为反董卓最早起义兵,此后返回陈留谨守本分,从不妄动刀兵,实因心中常怀保境安民之意。这些年来四境遍燃战火,唯陈留郡有张太守坐镇得保无虞,实庶民之福啊。”
张邈此时得陈宫夸赞,心中得意不禁捻须微笑。
其实张邈志向不大,当初起兵反对董卓不过顺势而已。此后关东义军星散,张邈还归陈留再无动作,曹操视之,心中其实有些不屑。此后曹操入主兖州,张邈反成了他的属下,曹操遂待之以礼,然张邈自曹操落难时屡屡施以援手,其中自有兄长赐予的慷慨和得意,现在主客易位,张邈心中渐生滋味。
陈宫又劝道:“张太守既能保陈留一郡平安,当然有能力为其他郡的仕民谋取福祉。我等州郡官员曾多次私下议论,皆认为张太守坐拥雄兵仅保一郡,实为大材小用,不值啊不值啊!”
张邈有些诧异:“公台怎可如此说话?兖州由阿瞒主之,我仅负责陈留而已,有何不值?”
陈宫微微一笑:“我听说张太守自小与袁术和曹兖州相熟,才智能识并无差别,如今另外两人已为一州之牧,张太守坐拥雄兵,难道能够长久满足于一郡之守而屈身在他人之下吗?”
陈宫此言过于犀利,惊得张邈张大了嘴巴。陈宫如此说话并非无的放矢,他这些日子仔细盘算了张邈的心路,知道因为恩师的事儿已使曹操和张邈两人产生裂痕,张邈已暗生怨心。在此心路的刺激下,再适时激发张邈的雄心,须知任何男人皆有自尊,何况是一位久历仕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