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说着又随手摔落了御案上的一方端砚,看着华丽精美的绒毯上浓墨**开,仿佛正如此刻皇帝那凌乱的心情般渲染着。一群内侍在殿门边上噤若寒蝉,溥仪的心软了下来,方才感觉有些解气。
张谦和又寻机试探着开导道:“容老奴多嘴,端康太妃的话说出来虽是刺耳,但细想也是有几分道理,皇上既不能全听更不能断然拒绝,那就不如想个折中的办法。”
“现如今朕意已决,难不成朕身为一国之君,选自己的皇后也要听他人指手画脚吗?”溥仪不耐烦地说道。
张谦和又结合实际,跟着回答道:“老奴明白皇上心烦,但老奴冒死也要再说上两句,正是因为皇上不是普通的王公,而是一国之君,皇上的家事就是国事,现今我大清国情势已大不如从前,皇上切不可在这个时候与皇族长辈们离心离德,小心误了重整朝纲的大好机会啊!”张谦和说完就自觉地退出了养心殿,只留溥仪独自在寂静中沉思。
后宫之中,敬懿太妃正与载洵品着香茗,为能在头一局上胜端康一筹而相互暗暗自得。前面说到,为了文绣参与选妃的事情,华湛可是提前就与载洵通了气。一来这醇王府的六贝勒与额尔德特家族早年便多有来往,关系可靠;二来载洵又正好与敬懿太妃关系交好,于是,敬懿也就已将文绣视作自己人。
另一边,连日来,端康太妃与其心腹们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待着溥仪更改后的新旨意。要知道端康是怎么也不肯认输的人。她的嗅觉何其灵敏?文绣被选中为后,实在大出她所料,在她看来,那个有些胖乎乎的小女娃子,在剩下的几张相片中根本没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当时她还在心里耻笑敬懿,想必其是黔驴技穷了,才硬是找来这么一个入不得眼的人,要不当初又怎会轻易让文绣的照片到了皇帝的眼前。于是,端康不止一次恨恨地心想:肯定是张谦和那老奴才坏了大事,否则皇帝怎会弃自己用心推选的婉容于不顾呢?
这下倒好了,往后这宫中上下再无我端康说话的份了。端康心乱如麻地前思后想。俗话说急中生智,端康把心思暂时转到了另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身上来了,此人就是溥仪的生母瓜尔加氏,说其身份特殊,一般而言,在婚姻大事上,母亲的观点和言论往往是能起到决定作用的。很快,在端康的请求之下,瓜尔加氏便进宫向溥仪说:“文绣虽然也有端庄之姿,但可惜家境贫寒,恐怕日后进宫不能受到宫廷贵妇们的尊敬,那小户人家的习气也难一时更改,有损皇家体面,此桩婚事可缓议后另作安排。”
这样一来,倒真让溥仪有些为难了起来。为了验证自己决定的公平,他让张谦和又将剩下的照片拿到跟前看了一遍。虽然那名叫郭布罗·婉容的女子样貌实在艳丽些,但溥仪就是怎么也生不出喜爱之情。再加上端康还在与敬懿像是针尖对上麦芒一样各不相让,轮流着派说客前往养心殿。搅扰得这位少年皇帝烦不胜烦。可溥仪实在是不愿违背本心,便期望以拖延的方式将这件事以假意的淡忘来蒙混过去。可端康和她的心腹们怎能甘心失去自身的利益,而让这个在世间上最华贵的牢笼中挣扎的小皇帝得其所愿呢?仗着在宫中的地位,她又亲自找上了溥仪,这次,她目的更加明确,见面就将随身另外带着的一张婉容的照片,递到了皇帝面前,介绍着说:“这是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郭布罗·荣源的长女婉容,郭布罗氏祖上曾为我大清屡立战功,现荣源虽也隐居在家,但其家资丰厚,现在在京城可谓富甲一方。”
端康说完,看到溥仪根本不为所动,于是又接着讲:“皇帝不能因个人所好,而不顾全大局,不为我大清朝往后的前程着想。”
溥仪听了虽嘴上无言,心里却嘀咕道:“这老婆子不知又收了人家多少好处,看样子是吃进去的吐不出来,只好拿定了主意来摆布我了。既是如此,那又何必安排这么个选妃的戏码呢,难道是想白白让世人看我溥仪的笑话?”
端康见溥仪还是没个准话,便恨恨地想:别看你是皇帝,是这宫里的正主,现如今你手上无兵无权如何敢妄言做天下的主,就是在这宫里,没有本宫的撑持你这个皇帝也不一定能过得舒坦。”
端康想着,又有了一计,只见她此时满脸愁苦,着实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悲情地靠近溥仪哀伤地说:“皇上大了有自己的主见,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儿并没有错,错就错在您是皇帝,听说那位被皇上看中的女孩文绣和寡母蒋氏如今住在花市后街的一个小胡同里,租了两间矮房子,以给人家做些挑花和缝补的活儿度日。”
“她每日混迹于市井小民当中,怎么适合入我皇家,更别说配与皇上您当一国之母。”端康不厌其烦地游说着。
这时,溥仪不打算继续沉默了,他连声对端康说道:“太妃此言差矣,自古平民皇后比比皆是,并且还多为贤后被世人传扬,朕选文绣绝非年幼盲目,一是此女子最合朕的眼缘,二来朕也派人暗中了解了她的生活和品性,据悉文绣也是名门之后,现虽落于凡尘之中,却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更重要的是她不但品性优良,而且才情也是相当了得的。”
溥仪如此为心爱之人辩解,令端康听了实在是气恼,她在心里想:看来这小孩子是真不好糊弄了。但她嘴上并没有说什么。而溥仪却讲得起兴,仍然继续着前话:“太妃请想,依如今的世态,大清不正是需要像文绣那样熟知民众心意的聪慧女子为后吗?”端康见溥仪一脸坚定,知道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已无法让他改变心意,她只好暗揣心思再做打算,怏怏不乐地先行离去。
端康走后,溥仪可高兴坏了,这是他自三岁进宫称帝后,头一回当面顶撞宫中太妃之首的端康,并且还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女子。少年皇帝得意忘形,便想着偷偷出宫去看看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子,他知道这事不能让一向小心谨慎的张谦和知道,不然自己别说是出紫禁城就想出养心殿也难了,溥仪在心中一面悄悄地打着小算盘,一面不厌其烦地设想:要是张谦和知道了,最好的结果也是安排御林军开道,大内高手随驾护卫,再加上一大群寸步不离的太监、宫女,甚至还有那些想借机摆个威风的官员们,到时浩浩浩****扰民不说,自己又怎好和人家女孩子说上贴心话呢。溥仪最终给自己出了个主意,身边只带一个小太监,溜出宫去。
所以这样一看,溥仪和文绣在有心眼这方面还真算得上是一对良配。
出发那天清晨,溥仪借故让人给自己找了身不起眼的便装,打算早膳过后就按计划行事。但他不曾想到,自从上次端康太妃二次劝谏不成后,不但仍然没有放弃念头,而且还在设法寻找机会。在端康看来,如果皇帝不改选婉容为皇后,那自己在这宫中便将要失去靠山和威仪,成为世人的一个笑柄,所以,她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于是,这个在深宫中久经权局的老太妃展示了她的手腕,只要关于溥仪的任何风吹草动她都清楚地掌握着。溥仪这边才兴致高昂地换上衣服,那边端康已然是伺机而动了。情窦初开的皇帝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当他一行刚踏出宫门,端康太妃已经和几位重臣在宫门外等着他了。可怜那个与溥仪随行的小太监当场就被赐下清宫中极残酷的刑法“一杖红”,被活活打死了。这还没完,待回到宫中,溥仪又发现张谦和也已经被内务府索拿,端康又借题发挥,召集群臣要依律严惩养心殿所有当值宫女和太监,并以照看皇帝不周、纵容皇帝私自冒险出行为名要斩首总管张谦和。
对于溥仪来讲,面对端康太妃这突如其来又理直气壮的攻势,目的他心里虽然清楚,但无力回旋眼前的局面。他不想让从进宫时就陪在身边、一如亲人的张谦和因此无辜受死。他想起小时候张谦和常常把自己扛在肩上在宫中各处游玩,皇宫中,大到各宫室的物品摆件小到花草树木,在张谦和嘴里都能说出一个个动听好玩的故事,因此自己才慢慢地忘记了离开父母的恐惧。童年时,每当夜幕降临时,只有张谦和陪伴在身旁他才能安然入睡。对于溥仪而言,宫内若真有亲人,那在自己内心里,年迈的张谦和肯定算一个。
事发后从早到晚,溥仪的心都被里外煎熬着。
那精工雕刻的花窗外,一阵惊雷从天际传来,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那是天与地的碰撞。人间的忠与孝双面夹击,撕扯着少年皇帝的心。溥仪反复地回想过往岁月,在很长的时间当中,张谦和都以卑微的身份尽力地陪伴和保护着幼小的自己,才让自己在这从不缺争斗的深宫中完好无损地成长,今日今时,自己已然成年,却要害得他无辜送死,溥仪心如刀绞,他的内心也开始疑惧起来。就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幸好他还有另外一位亲人,他的父亲爱新觉罗·载沣适时地站了出来,为年轻的儿子排忧解难。
载沣也是经过仔细思考左右权衡,想出了一个自认妥当的方略后才进宫的。进宫见到溥仪后,看着儿子一身疲惫,但只能强忍心酸和关切,装作漠然地从表面安慰着说道:“事已至此,皇帝也不必焦虑,幸好大总管目前仍是好好活着在,端康老太妃可能也不想把事情做绝。”
溥仪连忙问父亲说:“依阿玛的意思,朕眼前该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地了结这桩事情呢?”
载沣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只见他对面前的皇帝儿子恭敬地讲:“端康老太妃先前劝导皇上您选荣源的长女婉容为后,皇上不如就给她个情面答应了,容臣再找宫中其他皇族长辈和敬懿太妃出面,此事方可能了结。”
溥仪听了也只得默认,但他还是不甘心,想极力维护自己的本心,诚恳地说:“阿玛好计谋,只是那文绣确实为朕所爱,本来已定为皇后,而今又无故被替换,传出去了,先不说文绣本人和其家族日后不好面对世人的冷眼和评议,恐怕也有损我大清国在民众心目中的国体和形象。”
载沣这时便也很慎重地回答道:“皇上能有此念,实为情义并重,臣定将竭尽所能让各方都满意。”
溥仪听了父亲的这番言词后,才有了些许的心安。载沣也马不停蹄地在宫中各处游说周旋。结果溥仪为了不忍看着张谦和屈死,只能妥协,接受了端康的坚持,婉容被册封为皇后,赐号“秋鸿”,而另一位同治的遗孀太妃荣惠则在溥仪的授意下,也亲自出面力保被褫夺了皇后位份的文绣,改封文绣为“淑妃”。
然而,这次颠倒妃、后之位,也成了日后三人婚姻的不幸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