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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顶上的歌手一个在极度压抑下浪漫的故事(第2页)

渐渐的他的歌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一两天听不见他的歌,我会想他、猜他,为他担心。但是他人长得什么样?我看不清楚。他大多时间呆在屋里,偶尔会到屋外——也就是对面楼群的房顶上站一站,或在晾衣绳上晾晒洗过的衣物。我最多只能知道,他中等略高的身材,瘦健,头发似乎较长,眉眼就绝对看不清了。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但我知道他的心,他的气质与情绪。这全来自于他的歌。

歌声就是歌手本人。因为歌是歌手外化的灵魂。由此说,我已经和他神交了。

一天,天降急雨。因为是北风,我怕雨水消进屋,关上后窗。忽然一阵歌声混在雨声里,这支歌一听就立即感动了我。它很伤感、无奈,还有些求助的意味。它穿过密密的雨一直来到我后窗前,粘在我的玻璃上。风儿一个劲儿地吹我的窗,好像有人在外边哐哐地推。不知道为什么,我打开窗放它进来。一瞬间,我感觉这歌声仿佛是淋着雨进来的,好像一位顶着雨来串门的老朋友。

忽然一天,妻子站在后窗边,手指着楼对面叫我去看。她发现,歌手那边的窗边有个新的人影。鲜黄的衣色,黑色长发,显然是一个女人。这人是歌手的妻子吗?新交的女朋友吗?一年多来,那阁楼上只有歌手孤单一人,从没见过任何别的身影。

他一直很孤独,这是他的歌告诉我的。

但从那天起,我听得出他的歌发生了变化。歌声里边多了些新鲜的东西。有更多的光线与色彩,还有明媚的花朵,柔和的风,慢慢行走在天上的洁白无瑕的云,静谧的月色与奔涌的激流……而这些美好的事物好像实实在在就在眼前。

我妻子说:“他在恋爱了。”她微笑着。

我望着妻子含辛的脸庞上柔和的目光,忽然感受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自己。脑袋里冒出一幅画来:大风大雪中,幽暗的密林深处一双小鸟相互紧靠在一起。我马上把心中这个画面画下来,即兴还写了四句诗:

北山有双鸟,

老林风雪时,

日日长依依,

天寒竟不知。

妻子看罢,对我打趣地说:“你现在还在恋爱吗?”

我望她一眼。她依然是那种天生而不变的柔和的目光,脸上茹苦含辛的意味却一扫而空。

这之后歌手的歌愈来愈明亮,声音也明显高昂起来。一天黄昏,他居然唱起那支古巴民歌《鸽子》,而且连歌词也唱出来。歌声与夕阳一同把我们后窗遮阳的窗帘照得雪亮,歌中最高亢的含着那种金属质感的磁性的声音混在一束强烈的阳光里,穿过窗帘上一个破洞,雪亮地直射进来。这使我们很激动。在那个文化真空的时代,一时好像天下大变了。

突然后胡同一个男人粗声一吼:“谁唱的?派出所来人了!”

歌声好像被刀“咔嚓”切断,整个世界没声音了。严酷的现实回到眼前。

我想,那个叫喊的男人,多半嫌歌声太大,打扰了他。但这一吼过后,歌声戛然而止,立即消失,整个世界因突然无声而显得分外的空洞与绝情。

我真的担心歌声由此断绝。但一周之后,对面楼顶上的歌声渐渐出现。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小心翼翼,浅尝辄止,居然还夹着一点语录歌的片段。随后,他又像以前那样唱歌——没有歌词;没有歌词就安全,因为住在后胡同里的那些人没人懂得他唱的是什么。而由此他的音量始终控制得比较轻。令我奇怪的是,他的歌中那些光线与色彩却变得含糊了,内涵犹疑了,甚至还有些缭乱不安。他要向我诉说什么呢?

一个月后,歌手的歌无缘无故地中断。是由于那次唱《鸽子》被人告发,还是出了什么事或是病倒了?

我总在猜。

妻子说:“要不你到那楼上瞧瞧去。他一个人,如果真的病倒了呢?”

没想到,我们已经把这个不曾认识,甚至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人,当做朋友一样关切了。

若要进入他那片楼群,先要走出我这片楼,绕到后边一条窄街上,寻一个楼口进去。

他这楼群是由十几排楼房组成的。他在哪一排?我事先观察了地形,估摸好他那楼的位置和距离,但真的走进这片老得掉牙的楼群里,马上转向,纵横迂回了半天,还是扎进了一条死胡同。又费了很大劲,总算找到他这排楼。可是一排楼有许多门,哪个门通向楼顶上歌手那个阁楼呢?我看见一位矮胖的大娘站在楼前,上前询问。

矮胖大娘显然是街道代表一类人物。叫她大娘时,她一脸肉松松地微笑。待一打听那歌手,她腮帮的肉立即紧绷,小眼睛警惕地直视着我,好像发现了“敌情”。总算我还机灵,扯谎说我是东方红电机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想找那人去唱革命歌曲,尽管她将信将疑,还是告诉了我应该走哪个门。

这种年深日久的老楼的楼梯,差不多都只剩下一半宽窄的走道,其余地方堆满破烂,全都蒙着厚厚的尘土;楼道的窗子早都没有玻璃,有的连窗框也没有,不知哪年叫一场大风扯去的;墙壁上的灰皮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砖块;顶子给烟熏得黑乎乎,横七竖八地扯着电线。做饭时分,家家门口的煤球炉子都用拔火罐,辣眼的浓烟贯满楼梯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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