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苏小千天天和骨头打交道,身上也有几分骨气。大猛的腿废了!苏小千没办法,老天爷也没办法了!
二猛一夜没睡,眼瞧着哥哥那条叫人踢折的腿,上下牙磨得咯咯响,叫人听了心寒,吓得屋里的老鼠一夜也没敢出窝儿。
第二天,二猛和“十一友”抱着球去民园球场,正巧那伙外国兵又在那里踢球。他们脸上没挂样子,就要与外国兵赛球。
这伙外国兵见他们当中没有大猛,显得挺高兴。球赛开始,“十一友”的球员们,无论谁得到球,都传给二猛,二猛带着球直奔仇人——那个大胡子的外国兵而去。大胡子一时没弄明白,这小伙子为嘛这样做,在足球场上,球员得到球都要尽量闪开对方,哪有带球去找对方的道理?他哪里知道,这小伙子与昨天被踢坏的小伙子是哥儿俩!
大胡子见二猛上来,就迎上去封堵和争抢,二猛只在他眼前遛来遛去,不时来个“过档”,把球从他两腿中间穿过,就是不叫他得到球,也不把球带走。二猛拿出真本事,赢来场外一些喝彩声,人们却不知二猛的用意。不会儿,大胡子给遛得蒙头转向,他又使出昨天的故技,朝二猛小腿踢来,二猛早有防备,闪过去了。大胡子依旧得不到球,急得大叫起来。这当儿,他见球滚到了面前,赶紧使劲往前一伸脚,球却没了,人失去重心,“哧溜”一声滑倒在地,就在这一刹那,二猛把球勾到脚下,照准大胡子的脸,使足劲儿“啪”的一脚,登时踢个满脸花!大胡子捂着脸,爬了几下才爬起来。手一放开,破鼻子破脸,吐口唾沫,还带出两颗牙来!
球场立时乱了。外国兵把二猛围起来就要动手。“十一友”的弟兄们都爭着拌在二猛前面。这时那大胡子大吼一嗓子,上了野性。他脱下背心,露出一身结实邦硬、又黑又红的肌肉,当胸一片乱草似的浓密而打卷的毛,胳膊上刺着一个“锚”的图案。还真是水兵!水兵力大,人也蛮。他用背心把脸颊嘴角的血污抹了两下,叫人拿来两副皮拳手套。自己戴上一副,发红的眼睛一直怒冲冲盯着二猛。拳套戴好,他把另一副递给二猛,示意要比拳决斗。
二猛拿过拳套往地上一扔,脸上的神气毫不示弱,并且带着一股依然没有完全发泄出来的怒气。看来两人有场恶斗。四外,“十一友”的球员、外国兵和一些看球观众,已经围了一大圈。锡五也夹在中间。中国人都恨不得二猛给这蛮横的大胡子点厉害瞧!但这大胡子比二猛高一头,二猛是对手吗?
大胡子右拳护胸,左拳向二猛点了两下,是种试探和挑衅。二猛看准大胡子半边脸,一拳猛捣过去。没料到,外国人的拳术自有高明之处。大胡子用左拳把二猛的来拳一压,跟着护胸的右拳干脆有力地打在二猛的脸颊上,二猛脑袋“嗡”地一响,眼前冒金星,整个身子竟给打得扭向一边。要不是他身子壮,这一拳早趴在地上。他脑子还清楚,努力使自己稳住,扭身一看,占了便宜的大胡子正得意地向自己挥拳挑战。他感到脸上火辣辣,不知是挨了一拳的恼羞之感,还是心里的火气蹿上来。
他不顾一切冲上去,硬朝大胡子一口气打了七八拳。别看这大胡子人高马大,身子笨重,躲闪极快。他把二猛这些只有力气没有路数的拳头,有的隔开,有的闪过,没挨一下。二猛只顾没头没脑地蛮打,没有防备对方,忽然,只觉得胸膛一热,腿一软,几乎向后栽倒,不知谁的手在后边撑住他的腰。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要吐,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原来他胸口挨了大胡子闪电般一下左直拳。他再想扑上去,却感觉身上没力气了!大胡子神气起来,挤眉使眼向他挑逗,他又气急恼火,又力不从心,略略有些迟疑。他不会外国人的拳术,不是对手!那群外国兵见此状哄然大笑,哄笑声刺激着二猛,他两胳膊发抖,脸发烧。
不行!他还要打!四围的中国人可就为这不怕死的小伙子捏把汗了!
这时,锡五上来拍拍二猛的肩头说:
“算了吧,二猛,你不懂洋拳,净挨揍!忍气饶人祸自消。”
谁想这话没给二猛泄火,反倒添火。二猛将锡五往旁边一推,“刷”地把外边的粗布小褂,带着一排疙瘩襻儿从中扯开,脱下来一扔,赤着臂膀,嘴里骂出一声:
“今儿跟这王八蛋拼了!”
锡五无可奈何退到外边。在他眼里,二猛纯粹是送死了!
二猛刚要上前,忽见眼前站着一个人,干瘦矮小,一件灰布长衫,却背朝他,面朝着那大胡子。他竟然不知道,这人是嘛时候站在自己身前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他是谁?
他上前扭脸看看这人面孔,清瘤容貌,一缕白须,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这不是天天在围墙根儿练拳那老头吗?他来干吗?只见这乎素面无表情的老者,此刻却笑吟吟指一指那大胡子,又指一指他自己,怎么,难道他要替二猛挨几拳,那怎么成?
二猛想拉开老者,没料到这老者好像一棵在地下扎了根的大树,扯两下纹丝不动。二猛正纳闷,那大胡子带着几分睥睨神气,摇摇晃晃、漫不经心走到老者面前,说了两句谁也不懂的外国语,意思大概是:“你这身老骨头不想要了?”
跟着用左拳头戏弄般地点了点老者的右肩,他并不想打,不过想把这不知轻重的老头吓走罢了。就这时,神不知,鬼不觉这拳头已经被老者的右手抓住。这老者嘛时候抬起手来,谁也没瞧见。站在人群中谙通武艺的人,一见这老者出招神速,便知今天有场干载难逢的好戏看。
更稀奇的是,那大胡子的拳头怎么也收不回去了。老者又细又黄的手指,像鹰爪抓着兔子,紧紧罩在大胡子的拳套上。皮面的拳套又滑又软又大,怎么捏得住?大胡子用力往回扯了两下,老者的掌心仿佛有股强大吸力,把他的拳头牢牢吸住,动弹不得。大胡子怒了,挥起右拳打老者,老者却从容地用手里捏着的拳头去挡,大胡子的左拳反都打在自己的左胳膊上。
这景象叫四周的人看呆了,也叫二猛看呆了。
大胡子硬来不行,便面带窘意对老者说了句话,可能是句软活,因为口气十分轻柔。老者不搭理他,捏着他的拳头也不撒开,只笑吟吟瞧着他,这笑,就像充足的酣睡后醒来的笑。
一个机灵的外国兵上来,给大胡子解拳套,好使大胡子的手从拳套里抽出来。就在这时,老者突然手一甩,好像用手轰赶苍蝇那么轻松又飞快地甩一下,把大胡子的拳头甩开,并使大胡子的身子不能自禁地转了多半个圈儿。老者乘机转身拉着二猛往人圈外边走,一边说:
“老几位,劳驾闪开点儿,让我们出去!”
围观的人闪开一个口儿,老者带着二猛走出去,人圈里只剩下大胡子一人,两眼发直站着,一动不动,半天说不出话来。几个外国兵上来对他说话,他也不理,好像傻了一样。过一会儿,他忽然一声大叫,抱着左拳头一头栽在地上,满地打滚,“呀呀”叫个不停,直滚了一身黄土。外国兵们弄不住他,便一齐上去,像杀猪那样把他按住,摘下他的左拳套,众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只手竟像煮烂了的鸡爪子一样变了形。手骨头全给捏碎!外国兵这才想起那老者,但老者早不见了,二猛不见了,“十一友”也都不见了。这些外国兵瞧着大胡子不成样的手,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拳套好端端,却隔着拳套捏碎手骨,这在海外,恐怕连听也没听说过吧!
四
自打民园球场出了这桩事,一阵子场内冷落。踢球的少,练武的也少了。租界的巡捕局到处寻找那位鹰拳老者。他们费了牛劲,只找到几个“十一友”的球员,无人知道老者姓甚名谁,家在何方,连二猛也不知道。从此谁都没见过这位奇罕的老者。想起这人,就像随风而来、乘风而去一般。
过一年光景,锡五去逛城北的北大关,肚子饿了,忽然想到这里的耳朵眼炸糕松脆好吃,便钻进耳朵眼胡同去买炸糕,只见迎面走来一位矮小老人,红颜白须,戴副镜子,硬朗朗挺着腰板,手托一张油乎乎的纸,上边放两个刚刚炸出锅、鲜黄冒油的炸糕。锡五就在和这老者一进一出、相错而过的当口,觉得这老者好面熟。锡五为人散漫,脑子不笨,他马上想起这老者是谁,转身追上去,叫住老者,客气几句过后,非要拜这老者为师不可。这老者灼灼目光从眼镜片后边射出,直问他:
“你怎么认得我?”
“我在英国地的民园球场见您把一个洋兵的拳头捏碎了。我略通些武艺,知道您身上的功夫,是独家本领。为了向您拜师求艺,我到处找您,跑了一年冤枉腿,今儿总算把您找着了!您无论如何也要收我做徒弟,弟子心诚,情愿给您家先挑三年水。”
老者看他片刻,忽然板着脸说:
“你认错人了,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没去过租界呢!”
“老人家——”锡五说,“您是正经人,怎好骗我?我亲眼见过您。您在英国地的民园球场练了两个月,我天天站在远处看您练拳,哪能认错人?您是不是信不过我?”
老者听罢,又瞅瞅他,脸上微微挂点窘意,改了口认真地说:
“我实话对你说,武术有真假。假的强身健体,练练无妨;真的伤人害命,心不正,反成了邪术。故此我这点玩意儿,向来不传人。我一辈子没使它伤过人,原想把它带进棺材,谁知到老反伤了人。这是给事情挤到那儿,不能不露一手。不过想叫毛子们知道,咱中国人也有绝活罢了!小伙子,我这点玩意儿没教你,心里的话可全都告诉你了。你记着照样有用……”
“老人家……”锡五还想软磨硬泡。
“我该说的都说了,再说就是废话了!”
老者说完,扭过身,手托着炸糕,顷刻走进北大关乱哄哄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