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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鞭02(第4页)

“三爷不知,洋人和咱中国人习俗大不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国人好剃头,洋人好刮脸;中国人写字从右向左,洋人从左向右;中国书是竖行,洋人是横排;中国人罗盘叫‘定南针’,洋人叫‘指北针’;中国人好留长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国人走路先男后女,洋人走路先女后男;中国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洋人就以脱帽为礼;中国人吃饭先菜后汤,洋人吃饭先汤后菜;中国人的鞋头高跟浅,洋人的鞋头浅跟高;中国人茶碗的盖儿在上边,洋人茶碗盖儿在下边。你刚才在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当碗盖,盖在茶碗上,当然人家笑话你了。”

杨殿起说这些话时,有一股精神从小白脸儿上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点见识!”玻璃花感到自愧不如。可是他盯了杨殿起的脸看了两眼,忽然说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来两边唬——拿中国东西唬洋人,再拿洋货唬中国人。今儿你腰上拴这些铃铛寿星,就是为了唬北蛤蟆的。对不对?哎,我那两个铜炉子呢?”

杨殿起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他。一样是指甲剪子,一样是块亮闪闪的金表,正是昨天见到的那种“推把带问”的。但不是昨天镂金乌银壳那块,而是亮光光、没有做工的镀金壳,显然是杨殿起刚从洋人手里弄来的。

“你小子,拿我那两个铜炉子换了几块表?”玻璃花问。

杨殿起看他一眼说:“你不要就别攥在手里,拿来!我把那两个假宣德还你。你知道我往里搭进多少东西?一大挂五铢钱,还有一盒子血浸铜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着你说。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捣嘛鬼,我也不知道。认倒霉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边,美滋滋地听一听,随即把表揣在怀里,链卡子别在胸前。

“你可还得给我再搜罗些铜佛、掸瓶、字画什么的。我——还有些好玩意儿,你见也没见过呢!”杨殿起说。

玻璃花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眼瞅着在胸口上晃来晃去的金表链,听着杨殿起的话,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等东洋武士打赢,三爷我翻过把来,咱他妈就大折腾折腾!”

第九回 佐爷的本事是抓辫子

四名长衣短裤的日本汉子在娘娘宫前的阔地上,用刀尖画个大圈,场子就打出来。不管人多挤,谁的脚尖也不敢过线。

这儿,除去山门对面的戏台不准上人,四边的楼顶、墙沿、烟囱,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还有些人爬到过街楼“张仙阁”,推开窗子往下瞧。只见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面对面站着。东洋武士浑身全黑,短身长臂,鼠面鹰目,那样子非妖即怪。傻二还是宽宽松松一件蓝布大褂,辫子好像特意用蓖麻油梳过,上松下紧,辫梢夹进红丝线头绳,漂漂亮亮盘在顶上。人们都盯着他这神乎其神的辫子,巴望亲眼看见他显露神功。

东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长、上平下尖的木桩子。东洋武士接过木桩,尖儿朝地,拿拳当锤,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见木桩一寸一寸往地下扎。这一出手就把人们看呆了,玻璃花高兴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纯粹傻蛋一个。前三天说好,今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板不来,这边全靠杨殿起和玻璃花照应,杨殿起还得当翻译。偏巧昨晚杨殿起说铺子里有急事,坐船去了宁河的东丰台。玻璃花哪知道杨殿起由于天津人自打咸丰九年望海楼那桩教案,仇洋的情绪好比涨满的河水,使点劲就会溢出来,他怕招惹众怒,耍个滑儿躲开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为杨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国话,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傻二,瞧!今儿东洋的哥儿们,替三爷我拔撞来了。怎么样?三爷的路子野不野?今儿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还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谁还敢骑着三爷的脖梗子拉屎!谁他妈恶心过三爷的,今儿东洋哥儿们就替三爷出气!哎,傻巴,你怔着干嘛?”

傻二确是有点发怔。

大前天,有人把战表包块砖头扔进他家院子,他就性头。为嘛?说也说不明白。反正那时候中国人性洋人,谁也不知道为了嘛。有原因就有办法,没原因就没办法。直到昨天后晌,他还犹犹豫豫,依然没有回表应战。这当儿有人敲门,他坐在屋里没开门,转眼却见一个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阵风刮进来,也没这么快。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单看目光透彻的双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没等他开口,这人纵身往后一跃,竟然毫无声息地贴在墙上,两脚离地三四尺,原来他左手的无名指勾在墙壁的钉子上,凭借这一指之力自由自在地悬起整个身体,就像蜻蜓落在上边一样,这功夫可是天下少见的。这人笑嘻嘻对他说:

“我看你的神气不对。哥儿们,难道你憷洋人?那你还算不上一条好样的汉子。洋人不过眼珠、头发、皮肤的颜色和咱不同,说话两样,至于其他么——喜怒哀乐,行止坐卧,吃喝拉撒睡,还不都和咱一样?他们吃饱不打嗝儿,受凉不打喷嚏,睡觉不打呼噜吗?要说能耐,各有各的长处,要说比武打架,非压他们一头不可。哥儿们,论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当回事,你呢?咱初次见面,总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给谁,也不该尿给洋人!洋人的武功再各色,总离不开手眼身法步,你只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赢。何况你还多一条辫子呢……哎,兄弟,你给我把扇子,这天跟下火差不多。”

傻二转身拿扇子,边问:

“师傅尊姓大名?”

“鼻子——李。”

只听这三个字,回身已然不见墙上那人。头两字“鼻子——”声音还是在那面墙上,最后一个“李”字,已经是从门外边传进来的。

原来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轻功盖世,名不虚传。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胆气也就足了。至于人家说功夫在自己之下,也并非一般客套话。像这种有真本事的人,总爱把自己藏在别人的后边;没真本事的人才总往前蹿,生怕丢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惨的事——这是题外的话了。

且说这时,东洋武士已经把木桩子砸进地里一尺半,地面上露二尺半,他双臂一展,落在木桩上,像只老鹰落在旗杆顶上。他并不进攻,而是朝傻二比画两下,叫傻二进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嘱咐他的话,用心琢磨对方的招法,悟到东洋武士身材矮小,够不上自己的发辫,故此先立个木桩,站在桩上,居高临下,逮机会好捉自己的辫子。傻二看破对方招数,也就马上有了对策,他纵身贴前,拳掌并用,就是不动辫子。东洋武士手法极快,把他的来拳来掌,一一抵住,而那双鹰眼始终死盯着他头上的发辫。傻二主意拿定,不到紧要关口,绝不使唤神鞭。东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卖个破绽,待傻二贴前,猛出双掌,快若迅雷疾电,傻二赶忙招架,两双胳膊顿时绞在一起,傻二的左腕被拨在中间,只要对方发力,就可能被拨断。使辫子!他刚一动念,辫子已经抽在东洋武士的脸上,这一下,打得东洋武士立即松开双臂,身子一晃,险些掉下木桩,但傻二这一辫子打出去,似乎感觉辫梢碰到什么,这是东洋武士的手!他立即明白东洋武士今天憋足劲是来捉自己的辫子的,挨了打也没忘了抓他的辫子。他变个招数,不用横抽,而是如蛇出洞,寻到空隙直戳出去。软软一条辫子,使得像铁杆扎枪,刚猛异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爷!小心辫梢扫眼睛!”东洋武士不懂中国话,怔了一下,就给傻二的辫梢飞快地戳上眼睛,不等他睁开眼睛,傻二抡起辫子就抽,“啪”声如霹雷,打得东洋武士在木桩上转了两圈,若不是脚下有根,早跟土地爷热乎去了。

在众人叫好和哄笑中,东洋武士就像名丑刘赶三,傻乎乎立在戏台上。不知谁大喊一声:“打他妈洋毛子呀!”跟着一大群人跳进场子和四条日本汉子打成一团。看热闹的人见闹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挤成大瞎团。一时拳飞棒舞,不知谁揍谁。死崔忽然带着一帮小混混,冲进人群,围住玻璃花,一把将他胸前的金表夺去,跟着混混们手舞斧把、竹竿、门栓,把玻璃花打得杀猪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来声音。

第十回 它本是祖宗的精血

傻二鞭打东洋武士,不单威震津门,也落得美名四扬。本地乡绅送来厚礼和钱帖,才子们送来条幅对联,还有梅振瀛写的两对大漆描金的横匾。一块是“张我国威”,一块就是这“神鞭”二字,尤其这“神鞭”写得尤见气势。“鞭”字最后一捺甩出来,真像傻二的辫子一甩那股劲——又洒脱又豪猛。可惜他房小屋低,没处悬挂。本地的山西、闽粤两家会馆就召集买卖人募捐银钱,张罗泥工瓦匠,给他翻盖房屋。因为他这一鞭,压住了洋人的威风,也压住了洋货如潮、猛不可当的势头。一连多少天,卖国货的铺子盈利眼看着往上增。故此,无论傻二怎样推却,也推不掉众人这份盛情。紧接着,就有更多好武少年求他开山收徒,传授神功。他祖辈的规矩非子不能传,但不知谁在外边嚷嚷,说他大开门庭,广收弟子。每天叩门拜师的人很多,杂七杂八,嘛样都有。有的脑袋后边的辫子不比老鼠尾巴长多少,毫不自量,也要学辫子功。有一天,来一个黑脸的胖大汉子,辫子比棒槌粗,长得几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鞭还长。傻二愈看愈不对,上去一抓,掉下来一多半,原来掺了假发!傻二没工夫和这些人胡缠,便关上门,门板上贴张黄纸,写明不收徒弟。可外边照样有人自称是他的嫡传弟子。大仪门口的益美丰当铺迎面墙上,挂出一条大辫子,说是当年“傻二爷”送的。下边贴张红纸,写着“神鞭在此,百无禁忌”八个大字,引得不少人去观看,说真说假,议论不已。后来各买卖铺一窝蜂都挂出辫子来,也就没人再论真假了。

王老六是宝坻县人,本领出众。据说他当年在老家学艺时,师傅叫他抱着挂霜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层白霜,不准划**皮。老冬瓜都长得坑坑洼洼,练过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头一带,走街串巷二十多年,没听人说他划破过谁的头皮。可他今儿有点反常,不一会儿已经在傻二的头上划破五条口子,每划破一道口,就赶紧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来,杀得头皮好疼。傻二抬眼见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问:

“你怎么啦?”

这话问得直。王老六以为傻二看出自己心里的鬼来,扑腾跪在地上,浑身都抖起来,声音都发抖:

“您饶了我吧,傻二爷!”

傻二摸不着头脑,但觉得事情里边有事,往深处一追,王老六招出。原来玻璃花和杨殿起把他找去,说洋人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傻二头上的辫子。他们先给王老六十两,待王老六割下辫子,再把赏银补齐。王老六一时贪财应了这事,临到动手心里又怕起来。王老六说到这儿,把头磕得山响,掉着泪说:

“不管您打我骂我,还是饶了我,从今儿我都再不在天津卫担挑剃头了。我白活了六十岁,什么发财的机会没碰上过,如今百十两银子就把我买了。别看我岁数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这事叫傻二听了吃惊不小。

他好言把这财迷转向的老东西安慰一番,打发走后,西城的金子仙来访。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纸局挂举单,卖字画,自然一手好字好画,以画“八破”称名于世。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虫咬的古书,霉烂的古帖,锈损的古佛,熏黑的古画,断残的古钱,磨穿的古砚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爱吃傻二的炸豆腐,现在就自称是傻二的“老哥儿们”,常来串门。每来必送一幅字,都是用最考究的红珊瑚笺帛写的。

傻二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金子仙,并说:

“我纳闷,他们割去我的辫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长出一条?”

金子仙慌忙说:“不,不,你快敲木头,这话不能说。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国宝,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缓口气又说:“老哥儿们,虽说你神功盖世,要论您这人……我下边要说的话就有点愣了……”

“你有话干嘛留在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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