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博答道:“陛下给予谏官之盛誉,历朝从未有之。臣等深感荣于华衮,幸何如之!臣唯有恪守本职,尽力为陛下办事。”
“嗯,很好。朕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须加倍努力,及时检察朕之缺失,并及时谏之。朕今日叫你来,并非谈什么中规中矩之事,只是随便聊聊。作为谏官,你认为立身行事什么最重要呢?”
温彦博稍微思索了一下,答道:“谏官之职责主要察别人之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谏官立身行事不可有缺失之处。若己不正,就难以说服别人。”
“现有谏宫中,以你和魏徵、王珪、韦挺、杜淹居首。你在这里不用评价自己,对他们四人,你可一一评价,他们符合此标准吗?”
温彦博点点头,说道:“臣深服陛下认人识人之本领,授他们为谏官,确实是尽其所长。以前,曾有人说过杜淹心术不正,又不齿韦挺狂傲不驯之性格。然陛下理政以来,这两人将其短处尽数隐去,凸现正直待事待人之性格,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至于魏、王两人,其学术深沉,又兼耿直为怀,每每言事谏诤,皆高屋建瓴唯有公心。朝中对他两人已有公论,陛下今日又赏赐他们,臣其实不用多说。”
李世民点点头,问道:“魏徵呢?要知魏徵自仕隋以来,一直官微言轻,郁郁不得志。朕释旧怨,简拔其为重臣。他为山东士族,关系盘根错节。如今他得意了,会不会假公济私,帮助亲戚或故旧谋一些私利呢?朕听说,年关前后其宅内车水马龙,很是热闹呢。”
温彦博摇摇头道:“臣未听说其有不法之事。陛下,年关之时亲戚走动,为人之常情,其实不足为怪。”
李世民哼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道:“温卿,古语有言曰防微杜渐,那是很有道理的。魏徵现在既然有形迹可寻,我们很有必要将之弄个明白。若魏徵果真没有什么,也可还他一个清白。这样不是更好吗?”
温彦博踌躇道:“这……这登门拜访之事,如过眼烟云,委实不好查呀。”
李世民扭头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来,将之递给温彦博,说道:“朕并非无凭无据,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温彦博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一封密折,上面写着魏徵权势愈重,开始结交亲戚,并为其谋私。密折上话语不多,说的都是比较宽泛的话语,并未见有什么具体事例。
李世民道:“朕看后宁信其无,不过有人来告,不可能凭空捏造。你这些日子将手头之事都放一放,专心查清这件事。记住,此事由你单独秘密查询,不可动静太大。唉,希望魏徵不要有事啊,若果真如此,朕的心实在难以割舍呀。”
不说温彦博下去秘密查访,这边的魏徵依旧瞪大着眼睛找寻毛病。这天,李世民的选秀诏书颁下,魏徵发现上面有郑仁基之女的名字,并已被聘为充容。魏徵以前在隋朝时和郑仁基一殿为官,两家的关系一直也不错。他读罢诏令,一时大惊,急忙去找李世民,劈头说道:“陛下,郑氏之女已许嫁陆氏,若再强征入宫,恐于德行有亏。”
李世民大为不解:“不对吧?这件事由皇后一手办成,朕选取嫔御,前提就是未嫁之女。皇后是很谨慎之人,她不会如此莽撞的。”
“然事实如此,臣与郑仁基原来就相熟。两年前,郑仁基曾亲口对臣说道,其女已许嫁陆氏。”
“两年?也许他们后来又退婚了,你近日又核实了没有?”
“臣奏事不敢虚妄,若无根据,臣不敢乱说。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所以君王处台榭之间,则想百姓皆有所居;进膳之时,则思百姓无饥寒之患;临幸嫔御,则知百姓皆有家室之欢。如今的郑氏之女,很早就已经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忌,若传之四海,岂合陛下为民父母的道理吗?”
魏徵的这番话又勾起李世民的怒火,他脸红一阵白一阵,隐忍片刻终于发作起来:“好一个魏徵,朕不明其情,总要给朕一个核实的时间嘛!你动辄拿大道理来训斥朕,难道天下就你一人明白事理吗?难道朕就是一个昏君吗?好了,你退下去吧。朕核实之后,若此女果真许人,朕自会将其归还旧夫;若其已经退婚,嘿嘿,魏徵,你动辄辱我,你也要给朕说出一个道理来!”
魏徵叩头道:“臣所以敢犯颜直谏,唯思陛下不可陷入不义之境地。请陛下仔细核实,当知臣所奏并无不实。”说罢,他退出殿外。
李世民明白,若强征一名许嫁之女入宫,此信儿传出外面,别人当面不言,心里肯定会不以为然。他见魏徵退出,急忙起身走入后宫,找到长孙嘉敏责怪道:“敏妹,你怎么办了如此糊涂之事。那郑氏之女已经许嫁他人,岂可征入宫中?”
长孙嘉敏大惊:“不会吧,妾曾经派人到郑仁基家询问,回答说并未许人呀。如今诏命已发,天下皆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道:“郑仁基为前隋旧官,现闲居在家。其女若能入宫享受恩泽,和嫁与陆氏相较岂非天渊之别?那个乡巴佬又缠上来了,瞧他那不依不饶的劲儿,我看着心里有气,然又心怀恐惧,别为了这件小事儿惹天下耻笑。算了,可诏停发策使,让她仍嫁陆氏吧。”
长孙嘉敏抿嘴笑道:“陛下艳羡已久,这样轻易舍弃岂不可惜?”
李世民叹了一声:“唉,我做了皇帝,反而缩手缩脚起来。敏妹,看来这皇帝的滋味并不好受啊。”
“陛下以前为藩王时,毕竟为臣子。如今做了皇帝,又不想做昏君、庸君,还要受天下之人的注目,当然要事事谨慎。妾选人失察,请陛下责备。”
“这非你之失,你不用内疚。嗯,魏徵这个乡巴佬倒是挺称职的,什么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敏妹你说,什么东西的眼光既利,鼻子又好?”
“陛下这是在骂魏徵为鹰犬了。陛下,天下之大,若到处都有这样的鹰犬把守,则是陛下之福啊。”
“哈哈,敏妹,我在朝中有众多的谏诤之臣,回到后宫,又有你这样能识大节的贤妻。不错,这是我的福气,只不过,未免有点碍手碍脚。你想,若长期如此,我就要将你敬为天人,还敢妄动与你亲热的心思吗?”
长孙嘉敏的脸红起来,张嘴欲说什么,脸色愈现娇羞,就什么也没有说。
李世民没有想到停发策使的举动在朝中引起了一场争论。这日房玄龄、王珪、韦挺联合上表云:“郑氏之女许嫁陆氏,无显然之状,大礼即行,不可终止。”李世民阅毕嘴角边漾起笑意,心想同为谏议大夫,在同一件事上竟然闹出分歧,看你魏徵还能说出什么道理。
恰巧此时,温彦博入宫求见,他显是要奏核实魏徵和其亲戚的事儿。
李世民饶有兴趣,关心地问道:“怎么样?魏徵果然有劣行吗?”
温彦博答道:“臣这些日子以来专注其事,或暗中查访,或到有司询问,然遍寻无果。魏徵接待亲戚虽非常亲热,然仅止于此,其亲戚或升迁,或办事,他皆远远避之,概不插手。”
李世民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一方面对魏徵能持操守、不徇私情比较满意,另一方面也微微失望。原想借其短处对其重重斥责一番的想法,看样子要完全落空了。
温彦博察言观色,魏徵在朝堂之上每每直揭皇上之短的情景,他历历在目。这次李世民命他察检魏徵之私,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知道皇帝想找魏徵的茬儿。他平时也不喜欢魏徵,觉得魏徵人物猥琐又自恃才高,傲视同僚,也想认认真真查出他的一件半件毛病,借皇帝之手好好奚落他一番。温彦博在查访的过程中,可谓不遗余力,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都要穷追不舍考究清楚。然因为魏徵行事实在太正,没有一点儿把柄可捞。
李世民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看样子是别人妄告魏徵了。温卿,你的这番劳作其实不枉,总算帮朕彻底地弄明白了魏徵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