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诉他,城里当工人没有这么苦,这么累,这么危险。说到危险,一想到煤窑里那龇牙咧嘴的黑色岩石,还有那在煤窑里摇曳昏暗的煤油灯,我就打心眼里恐惧,在工厂当工人得到的知识告诉我,这里的煤窑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只要有瓦斯泄漏出来,就那满窑筒子的油灯,没有不爆炸起火的。我不知道地狱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可怕,可是,从今往后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地狱两个字,我脑海里浮现的必然就是煤窑里的情景,如果不是没有活路的丧家之犬,鬼才会跑来干这个活儿。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吃着他的饭,干着他的活,挣着他的钱再当面拒绝他的要求,我实在难以张口,我只好扭转话头:“窑里没有电灯啊?油灯是明火,危险得很。”
窑头不屑地一笑:“说啥胡话呢?你张开眼睛看一看,这里根本就没电。”
花姑娘可能是嗅到了我的气味,也可能是嗅到了饭的味道,用脑袋撞开门扇挤了进来,窑头惊讶地问:“这又是谁的狗?”
我告诉他这还是我的狗,昨天来过的。窑头失笑了:“这狗日的咋球弄的?我记得原来是个花狗么,咋变成黑狗了?”
我说今天它跟着我下窑去了,窑头嘿嘿笑着说:“这狗倒灵得很,会不会帮着你拖煤筐?”
窑头这话倒提醒了我,我知道住在北极圈里的爱斯基摩人,就训练狗拉雪橇,把狗当成骡马用。凭花姑娘这个聪明劲儿,如果好好训练一下,说不准真能成为我的好帮手,就像农村的马拉车一样,充当一个拉帮套的角色。
花姑娘的老毛病就是见了吃的就馋涎欲滴,千方百计讨好食物的主人,千方百计地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进来之后它旧技重演,凑到守着锅坐在小板凳上吃饭的窑婆子身边,腻腻歪歪地依偎着人家要吃的。它却不懂得自己一身煤灰,一偎一蹭,马上窑婆子的衣服裤子都让它蹭黑了半边。
窑婆子推开它:“过去,脏死了。”
花姑娘见了吃的就没了自尊,人家推它,它不但不躲开,反而把嘴伸向了女人手里的大碗,尾巴摇晃得像货郎手里的拨浪鼓。
窑婆子无奈,索性把手里的碗放到了地上,然后又从锅里挖了一大勺凝结成一坨的面片子倒进了碗里,花姑娘领会人的这种意思极为敏感,马上二话不说凑到碗跟前埋头大吃起来。窑婆子看到花姑娘这种馋相儿,居然在它那脏兮兮黑乎乎的脑门子上抚摸了几把。这个动作鼓励了花姑娘,花姑娘吃得更猛,尾巴都忘了摇摆,尾巴夹在屁股底下,好像忽然间变成了一条狼。
窑头问我:“这是牙狗还是草狗?”
牙狗就是公狗,草狗就是母狗,农村人都这么区分狗的性别,我告诉窑头:“这狗叫花姑娘,当然是草狗了。”
窑头提醒我:“窑娃子们讲究多得很,女人不能下窑,你没看,这方圆几十里,哪有个母的?你这狗下窑了,小心窑娃子们不舒坦找麻烦。”
我这时候才知道,窑娃子还有这么一个讲究,不过窑头说得倒也是实话,除了眼前这个给窑头做饭的老女人,我确实没有再见到一个女人。
忽然想起来,窑头说拉来一个人当窑娃子,就给我开一个月的工钱,我就问他:“大偏他们把我拉来了,你给大偏发钱了没有?”
窑头嘿嘿一笑:“你当那狗日的发善心请你来享福呢?”
窑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却也明白了这里面的奥妙,难怪大偏当时对我到煤窑挖煤态度积极热烈,原来这里面有白拿一个月工钱的利益驱动。
我和花姑娘回到我们住的土窑,进门前我止步窃听窑里的动静,里面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好像里边没有人。我推门进去,三个人都在,大偏和老梆子默不作声的坐在炕上抽烟,小老汉躺在炕上眼睛盯着窑顶发呆。见我回来,老梆子问了一声:“还吃不吃?饭在锅里呢。”
我说吃过了,大偏问:“你在哪吃的?”
我说在窑头那里吃的,大偏哼了一声:“有面子么,窑头请你吃了。”
小老汉问花姑娘:“花姑娘,你还吃不吃?”
花姑娘点头摇尾巴得意洋洋地向别人宣称它已经吃饱了,然后轻松一跃,跳上了炕头,在炕上到处嗅着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晚安。它这一套我已经太熟视无睹了,所以我也根本没有在意,我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这三个“贼”,到底能在我面前上演出多少戏份来。知道了他们的底细,我也就更有了居高临下的心理优越,我挑衅地问大偏:“你们把我带过来,白白多拿了一个月的工钱,还好意思问我要伙食费?”
大偏反问我:“你听谁说的?窑头?”
老梆子插了一句:“窑头的话你也敢信?”
我说:“信不信你们自己拿出个让我信的证据来。”
小老汉哈哈笑着说了一句让我惊愕不已的话:“那狗日的肯定给你说我们三个是贼,从河南一路偷到甘肃,让公安追得没处跑了,才跑到这里来了。”
更让我惊讶的是,小老汉说完这句话以后,他们三个居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让他们笑得浑身长出了鸡皮疙瘩,三个贼被揭了老底,却还对着揭穿他们底细的人哈哈大笑,放在谁身上也是冒冷汗的事儿。
我正在被他们笑得不知所措,花姑娘吱吱呜呜哼哼着,叼了什么东西献到我的面前。我再次惊愕,花姑娘叼过来的东西正是我丢失了的那个包着一百多块钱的油纸包!油纸包表面上看,原封不动的包裹着,面对这个油纸包,尽管三个贼的哈哈笑声还在我耳边轰响,我却保持了难得的冷静,过后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佩服我,在那种情况下,能够冷静的仔细观察油纸包的外观,冷静的打开油纸包之后仔细观察那十几张钞票的折叠方式。结果让我再也无法冷静,我彻底混乱了,从大脑到神经,简直要崩溃了。我年轻的记忆力很好,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十张大团结在外层,几张五元票面的钞票包在大团结的里面,然后双折起来,用油纸包好的。现在,无论是油纸包的折叠方式还是油纸包里钱的折叠方式都变了。五元票面的夹在了十元票面的中间,油纸的折叠方式也不同了。也就是说,这笔钱已经被人动过,现在又还回给了我。
我转眼看看他们三个,小老汉的表情惊讶,随后是释然:“我说么,肯定就是你自己糊涂了。”
大偏怔怔地看着我手里的钞票:“狗日的知青还真的有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