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金满仓种葡萄苗请了潘忠银和袁世道来帮忙,还找镇上的预制厂专门订了水泥立柱搭架。村里来了些看热闹的人,这种啥哩,葡萄?自留地里套种的,当时地里种上了白菜、大蒜之类,种葡萄没惊动别人,就是栽水泥杆子,惊动了不少人。金满仓几个人在地里栽这么高的水泥杆是干啥的?一打听,是种葡萄。肖丙子围着杆子看了一圈,潘忠银要他滚远点,说你这小气鬼,是来占便宜的吧,挑粪桶的经过你也要沾一指头。
果不其然,金满仓种完后多出了三十来棵葡萄苗,肖丙子对金满仓说:“你这是多出的么,给我几棵行吧,满仓。”金满仓说,你拿两棵去,栽院子里。这肖丙子得寸进尺,看中了剩下的所有,说:“满仓,我拿酒给你换,你多少钱一棵?”金满仓说:“你的酒能喝吗?喝了头痛,掺水太多,我这葡萄苗可是真的。”肖丙子涎皮油脸地拉着金满仓说:“我的酒是正宗粮食酒,别水我生意,我问你葡萄苗是卖是送还是换?”
这时一个人跳进地里,是书记洪家胜,他说:“丙子,凭啥送你?人家是大水流来的,是岗上的野草?千辛万苦从安徽买回来,肯定不能白送!”
肖丙子见是书记,说:“你别来插一杠子,这是我与满仓的事。”
洪家胜拿起一根一米多长、笔杆粗的葡萄苗对看热闹的村民说:“你们想不想要葡萄苗?”
村民说要,都想要。
洪家胜说:“那就对了,我也想要,我不要你满仓送,为了显示公平,满仓,我给你出个主意,就跟城里搞拍卖一样,出价高的得这捆苗子,咱们就搞个田头现场拍卖会,怎么样?”
有人问咋个拍卖,洪家胜说,很简单,满仓出价,大伙加价,加到最高的那个人,这捆葡萄苗归他,别的人不用争了,公平公正。肖丙子也被激将了,提了提腰上的皮带说:“行,我不信争不过你。”
有人预测一定是开小卖部的肖丙子赢,他有钱。有人赌书记洪家胜赢,他要维护威信,不会服输。还有人嘀咕说,书记只怕是唆使肖丙子拼命加价,给金满仓多赚几个,人家也造孽,这趟回来,他们三个都被打了,钱还差一点被偷走了,真不容易。一些人就坐在田塍上,吃着瓜等看这场“拍卖会”。
金满仓以为是开玩笑,就按约定的喊了个价:一块。肖丙子立即举手说,我一块五。洪家胜喊到一块八。一个村民说两块。肖丙子说我两块五。洪家胜出到两块八了。肖丙子捋着裤子,鼻涕都出来了,说:“加这么快,我小心脏承受不起呀。”洪家胜问他:“你就说你还能出多少,你就一口价行不?”这不是出肖丙子的洋相嘛,肖丙子本来只想要两根的,这样就等于让他下不来台,架上火烤了。村民们起哄道:“肖丙子,五块!肖丙子,八块!肖丙子,十块!……”
肖丙子恼羞成怒,对他们说:“十你个头!你们自己喊唦!”洪家胜又催他,他头上虚汗淋漓,喊了个两块八角五。洪家胜立马喊三块。肖丙子喊三块零五分。一个村民喊三块零八分。这是跟肖丙子闹着玩儿的,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家就看书记洪家胜是真喊还是激将肖丙子。可洪家胜喊出了三块五。肖丙子跳上土台说:“书记,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你财大气粗是吧?”哪知洪家胜笑着说:“我志在必得,四块!”肖丙子看着书记那张不惊不乍的国字脸说:“你这是啥意思咧,跟我一个小老百姓较真,欺我穷?”洪家胜还是笑着:“你出就是了,废话少说。”村民又一阵起哄:“肖丙子,十块!肖丙子,十块!”肖丙子拾起一块土坷垃就往喊声最大的人堆里砸,边砸边咬牙说:“老子五块!”洪家胜紧接着喊出了五块八。肖丙子气咻咻地在土墩子上说:“书记,你这人好霸道!……我五块八角零一分!”洪家胜迅速跟上:“六块!”
肖丙子觉得丢了人,就说:“裁缝不狠针(真)狠,你赢了!你掏钱,三十根,三六一十八,一百八十块,掏钱呀,不给满仓就不是人!”
潘忠银说:“肖丙子,这风头不能给洪书记,你从来就是不服输的人,今天你认输啦?”
袁世道也说:“肖丙子你好让人失望。”
这时看热闹的依然喊:“肖丙子,十块,十块!”
洪家胜说:“丙子,听人劝,吃饱饭。你还是加点吧,我又不想种葡萄,到时你把我逼成万元户,你可不要后悔哟。”
肖丙子说:“我甘拜下风,认输,认输!”
这一场斗气,洪家胜也没准备,只好将口袋里的钱全抠出来,拢共才三十多块钱,交给金满仓,对大伙说:“剩下的钱回去就给满仓。”
金满仓不收,将钱塞进洪家胜口袋里,说:“送你了。”
洪家胜将钱丢地上:“你这是当众行贿,葡萄苗我要了,给你个整数,三十,欠你一百五。”
金满仓死活不要钱,潘忠银就拿着钱,夹在了洪家胜背着的葡萄苗里。
金满仓说:“我送你,没别的意思,是对你儿子救我丫头的感谢。”
洪家胜说:“一码归一码,那是伢儿们的事……另外,回头你把培训费的发票给我瞧瞧……”
金满仓不知道洪家胜书记要看他的培训发票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想验个真假,莫非我们去培训买苗还有假的?于是找出了培训费的发票,请人带给了洪家胜。
洪家胜拿着金满仓他们培训的发票,在村委会上,大笔一挥签了字,交给许会计说:“这个钱村里要报销。”许会计接过去一看,是金满仓的培训费,问洪书记:“要村里报?”他将收据扔回洪家胜面前,“账上没钱。”洪家胜说:“你这把铁算盘,今天有也得报,没有也得报。”许会计说:“杀我也没钱。”洪家胜火了:“不用杀你,不报,请你马上辞职。”许会计说:“书记,他个人的培训为啥要村里报,这还是个新鲜事咧,如果上头有文件,我执行,没有,我拒绝。”他想这事很大,两百块呀,副书记钢子、妇女主任甘梅和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毛标他们会支持他声援他的。可今天很怪,他用一双小眯眼求援,那些人有的低着头抠脚,有的看窗外,有的看报纸,一律不作声。洪书记也不作声了。摆在许会计面前的:辞职,还是报销?可以一走了之,拂袖而去,但这种事他不敢做,只有服软。他悻悻地捡起收据,嘀咕说:“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一个家是这样,一个村何尝不是这样。”
许会计过去当过小学老师,还是个业余作者,当年学习小靳庄赛诗时,创作过几首顺口溜,在县里的内部刊物《荆江文艺》上刊登过,后来赛诗会不搞了,许会计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写诗了,但会经常引用几句古诗显摆。
洪家胜说:“唉声叹气有啥用,挤牙缝也得支持村民学新技术,咱们天天喊产业调整,开了多少会,还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是老三样,水稻棉花小麦。别人村有多少楼房了?咱们村还是六七十年代的土砌瓦盖,条件,咱没有别人好,脑瓜子,也没有别人好使?我就不信!咱这地方,一年不种一年穷,苦日子啥时是个头?要么,有一种稻谷棉花,种一年,收十年,种好了,收一生,可哪来这种好事!现在就有,种葡萄,多好的事,比种水稻棉花的经济收入高五到十倍……”
副书记钢子说起来是洪家胜的族亲表弟,自己挖了口鱼塘搞黄鳝养殖,有一定收入,对葡萄兴趣不大。他就说了:“我呢,没有葡萄,也不知葡萄咋种,这新鲜名头,说起来水都点得燃灯,刚开始种梨不一样么,但愿家胜哥你们能成功,你们搞成了,咱们跟进就是了,就怕一窝蜂……”
妇女主任甘梅年轻,在家里奶着伢儿,不管村里的事,惦记着家里的伢,就说:“我喜欢吃葡萄,怀孕那会儿,想吃葡萄,吃不到,村里有钱,这两百块钱的培训费,有报的就报了。”
许会计说:“问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