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婆羞辱了一顿的肖丙子,在门口的树荫下浑身难受,走来走去,他忽然想起表弟肖庚子,听说他在南边发了大财。村里有不少人往南边去打工,但像庚子表弟发财的不多,都是干体力活,上流水线,夜夜加班,苦累不说,还远离家乡,劳神受罪。但出去混总比在家的手头活,还不受老婆的窝囊气,主要是能逃债。于是他找到了肖庚子的电话号码,在柜台里拨通了电话。
肖庚子一个烟嗓,中气不足,说正在驾校学车。肖丙子问他买车了?答案是真买了车。肖丙子就说你也不帮丙子哥我一下,肖庚子说你来呀,说你来了也能买小汽车,盖小洋房,但是得带本钱来。肖丙子说我哪儿有钱啊,想搞个预制厂结果搞亏了,欠人一屁股债。肖庚子在电话里吹得天花乱坠,仿佛他成了大款,天天住在宾馆里,有专人伺候……
肖丙子见老婆的身影朝这边晃来了,忙挂了电话。吴红英见他贼眉鼠眼的,问给谁打电话,肖丙子含糊说是催债的。吴红英说,你打了这么长时间,是外边的女人吧?肖丙子绷着额头的大血管,梗着脖子起誓,如果给女人打了电话,出门被车撞死!吴红英“嗤”了一声说,你撞死过一百回了,狼不改吃肉,狗不改吃屎……
肖丙子想一个人消化一下表弟肖庚子说的话,他就挑担去湖边打荷叶了。
湖上的风景很野,但荒凉,风一吹更荒凉,就像草滩上藏有老虎豹子一样的荒凉。湖上的荷叶密密麻麻,水鸟千千万万。越往远处看越野,湖面望不到边,芦苇飕飕,里面有孵蛋的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鱼跳出水面扳籽。一些池鹭、苍鹭、青桩(就是老鹳)呆呆地站在荷叶上等鱼出来,这些都是为讨口食吃的野玩意儿,人不能跟鸟跟鱼一样待在一个地方,否则那就死了,一辈子无声无息。每天吃点坛子腌菜,喝点掺水烧酒,然后倒头大睡。屋里潮湿,一口霉味,到处是毒虫,癞蛤蟆在你的床下聒叫,蛇爬到你的夜壶里,吓死你,没啥意思。而且吴红英这个恶鸡婆管着你像管乖乖儿,像管阶级敌人,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人么,人总得有点自由,鸟都有自由,一只虫子都有自由,这大个活人咋就没有自由了咧?
肖丙子双脚踩进淤泥里,摘了一担荷叶,想使劲拔出爬上岸,但越陷越深……这时一只手来拉他,他抬头一看,是许会计。
躲都躲不了!
许会计阴阳怪气地吟诗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你把这些秋荷叶打了干什么?让它们留在湖上多好。”
肖丙子挣扎了上岸,喘息着说:“我晓得你是来找我要钱的,就两三千块钱,不能逼我投湖吧?”
许会计说:“我不逼你你不会还,你想投湖请便,天露湖又没加盖。不过嘛,你可晓得父债子还的道理,你就是死了,你老婆和你儿子一样要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肖丙子嘎嘎笑道:“你真的不要逼我,说不定逼出个百万富翁来。”
许会计说:“你还说过咱们天天啃甲鱼,顿顿吃海参哩,你忘了吧?”
肖丙子去水边洗泥脚,说:“我要买一辆小汽车呢?你更不信。”
许会计乜斜着他:“啊哟,那好呀,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过先把我的小钱还了再说,我给你一个月,这是最后通牒,公家的钱,你我都跑不脱!坐牢咱们一起坐……”
肖家的小卖部门口因为在村口,因为有大树,因为是个小卖部,加上这里还有两棵倒下的枯树当作凳子,时常有人在这里坐坐。吴红英依然头上缠着个大枕巾,要锁门,买烟的说买包烟,吴红英却说:“我现在有事,你们在门口等会儿我就来。”
那男人拦住吴红英说几秒钟你都耽误不得?吴红英亮了一下那张汇款单说:“我要给满仓会长送汇款单去。”
听说是汇款单,大伙的眼睛亮了,问是不是金甜甜汇款来了,甜甜在哪儿,干什么。那些人便去抢汇款单看,吴红英故意不让他们看,举得高高的,说:“这是人家的隐私,凭什么要给你们看?”
几个村民没见着,准备离开,吴红英却又将汇款单展开:“你们猜猜究竟是谁给金会长汇的款?”
她将汇款单塞给了他们。大家凑过头一看,异口同声地说:“大江!”
“大江怎么会给金会长汇款呢?是不是假的?”
“学生伢哪有这么多钱,这事怪哉!”
吴红英得意地说:“你们就猜吧,死劲猜,我把这单子给金会长送去……”
吴红英在金满仓的葡萄园里喊他,金满仓坐在一张特制的凳子上剪葡萄老枝,凳子歪放在沟垄里。吴红英说:“有人给你汇款来了,一大笔呀,会长发大财了。”
金满仓揩着手接过汇款单说:“哪儿寄来的?”
吴红英说:“你自己看呀。”
金满仓看了,看清了,也糊涂了,抓着脑袋。
吴红英说:“你今天种葡萄没赚上,有人给你补上了,家里有个姑娘就什么都有啦!”
金满仓说:“红英,又阴阳怪气。”
吴红英走了,回过头说:“莫非大江没上学?”
她一路走回,在洪家门口碰上了洪家胜,劈头丢下一句话:“书记,有你好的呀,你家出了个散财童子啊!”
洪家胜感到莫名其妙,问:“吴红英,没头没脑一句话,啥意思?”
吴红英边走边说:“没啥意思。”
这张汇款单在金、洪两家可炸了锅,首先是金家,金满仓回到院子里,将汇款单丢在桌子上,也没说话。余翠娥过来一看,是汇款单,仔细瞧了,问:“大江怎么会汇给你,有没有搞错?”
金满仓坐在那儿发愣想事,说:“我猜想应该是甜甜托他寄的,从这张单子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余翠娥说:“这是好事呀。”
金满仓一拍桌子道:“好个屁!危险!很危险,晓得么?”
余翠娥一怔愣:“我说的是甜甜有消息了,咋不是好事?”
金满仓拉高嗓门:“我平时是护着她的,这次我实在是忍不下了,这伢儿太不听话,把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弄丢了,我的腿抵她的一生前途么?不就是条老腿,锯了有啥了不得的,犯得着用她的大好前途去换?就算是她寄十万块,有什么用?有些东西是钱能换的?!”
余翠娥说:“那咋办呢?把这单子烧了?”